太平廣記 全12冊 (copy)
卷第四百九十 雜傳記七
東陽夜怪錄
東陽夜怪錄
前進士王洙字學源,其先琅琊人,元和十三年春擢第。嘗居鄒魯間名山習業。洙自雲,前四年時,因隨籍入貢,暮次滎陽逆旅。值彭城客秀才成自虛者,以家事不得就舉,言旋故里。遇洙,因話辛勤往復之意。自虛字致本,語及人間目睹之異。
是歲,自虛十有一月八日東還。乃元和八年也。 翼日,到渭南縣,方屬陰曀,不知時之早晚。縣宰黎謂留飲數巡,自虛恃所乘壯,乃命僮僕輜重,悉令先於赤水店俟宿,聊踟躕焉。東出縣郭門,則陰風颳地,飛雪霿天。行未數裡,迨將昏黑。自虛僮僕,既悉令前去,道上又行人已絕,無可問程,至是不知所屆矣。
路出東陽驛南,尋赤水谷口道。去驛不三四里,有下塢,林月依微,略辨佛廟。自虛啟扉,投身突入,雪勢愈甚。
東陽夜怪錄
前進士王洙字學源,他的祖先是琅琊人,唐憲宗元和十三年春應舉考中。王洙曾經住在鄒魯之間的名山中修習學業。王洙自己說,四年前,他跟著原籍舉薦的貢士們一道進京趕考,黃昏時投宿於滎陽的旅館中。正趕上老家彭城的秀才成自虛,因為家庭的事情不能參加考試,準備回故鄉。成自虛碰到王洙後,便談起了辛辛苦苦往返於路途上的事。自虛字致本,談到了他在人世間親眼看到的奇怪的事情。
那一年,成自虛十一月八日回東邊去。是元和八年那年。 第二天,到達了渭南縣,正是陰沉多風的天氣,也看不出時間的早晚。縣宰黎謂留住自虛喝了幾巡酒,自虛仗著坐騎健壯,就讓大小僕人們攜帶著行李全都先到赤水店等候住宿,自己姑且在此處逗留一會兒。自虛向東出了縣的外城門,陰冷的風就在地上刮起來,雪花飄舞,天氣昏濛濛的。走了還不到幾里路,天就要黑了。自虛的大小僕人已經都讓他們先走了,路上又沒有一個行人,想打聽路也找不到人,到了這時也不知是到了什麼地方。
他走到東陽驛的南面,尋找赤水谷口的道。距離東陽驛不到三四里的地方,有個下塢,樹林間月光依稀隱約,大體上可以看出是一座佛寺。自虛推開門,一閃而進,這時雪下得更大了。
自虛竊意佛宇之居,有住僧,將求委焉,則策馬入。其後才認北橫數間空屋,寂無燈燭。久之傾聽,微似有人喘息聲,遂繫馬於西面柱,連問:“院主和尚,今夜慈悲相救。”徐聞人應:“老病僧智高在此,適僮僕已出使村中教化,無從以致火燭。雪若是,復當深夜,客何為者?自何而來?四絕親鄰,何以取濟?今夕脫不惡其病穢,且此相就,則免暴露。兼撤所藉芻藁分用,委質可矣。”自虛他計既窮,聞此內亦頗喜,乃問:“高公生緣何鄉?何故棲此?又俗姓云何?既接恩容,當還審其出處。”曰:“貧道俗姓安,以本身肉鞍之故也。 生在磧西。本因舍力,隨緣來詣中國。到此未幾,房院疏蕪,秀才卒降,無以供待,不垂見怪為幸。”自虛如此問答,頗忘前倦。乃謂高公曰:“方知探寶化城,如來非妄立喻,今高公是我導師矣。高公本宗,固有如是降伏其心之教。”
俄則沓沓然若數人聯步而至者,遂聞雲:“極好雪,師丈在否?”高公未應間,聞一人云:“曹長先行。”或曰:“朱八丈合先行。”又聞人曰:“路甚寬,曹長不合苦讓,偕行可也。”自虛竊謂人多,私心益壯。有頃,即似悉造座隅矣。內謂一人曰:“師丈此有宿客乎?”高公對曰:“適有客來詣宿耳。”自虛昏昏然,莫審其形質。唯最前一人,俯簷映雪,彷彿若見著皁裘者,背及肋有搭白補處。其人先發問自虛雲:
自虛心想,供奉佛的廟宇,一定有住持和尚,於是打算求他們給個託身之處,就打馬進入。進去之後才看到北面橫著好幾間空屋,但靜悄悄的,也沒有燈火。仔細聽了好久,好像微微聽到有人的喘氣聲,於是自虛把馬拴在西面柱子上,連續喊了幾遍:“住持和尚,請今晚發發慈悲救救我。”慢慢地聽到有人回答說:“老病和尚智高在這裡,剛好僕人們都出去到村中化緣去了,沒法弄來燈火。雪下得這樣大,又趕上深夜,客人你是幹什麼的?從什麼地方來?周圍沒有親戚鄰居,怎能得到幫助呢?今天晚上如果不嫌棄我有病骯髒,暫且就在此住上一宿,以免露宿野外。我再把我鋪的秸草分給你一些,在上面躺一躺還是可以的。”自虛已經沒有別的辦法,聽到這話心裡挺高興,便詢問:“高公出生於什麼地方?為什麼住在這裡?俗姓什麼?既蒙您施恩收留,理當回問一下您的來歷。”和尚回答說:“貧道俗姓安,因為他身上有肉鞍的緣故。 (指駱駝。 )出生在沙漠以西。本靠出力吃飯,隨著機緣來到中國。到此時間還不長,房屋零落荒蕪,秀才突然光臨,沒有什麼用來供奉招待,望不要見怪才好。”自虛跟老和尚這樣問答,有些忘記了剛才的疲倦。於是對高公說:“我現在才知道佛寺就猶如幻化的城市,可以到其中探尋寶物,佛祖的比喻不是胡亂說的,現在高公是我的導師了。高公的本家,同樣俗姓安的吉藏大師,原本就有這樣讓人心悅誠服的教誨。”
不一會兒就聽到匆匆忙忙的好像幾個人同時走來的聲音,於是聽見說:“好一場雪啊,師丈在不在?”高公還沒答應的時候,又聽到一個人說:“曹長先走。”又有人說:“朱八老應該先走。”又聽另一人說:“路很寬,曹長不該老讓,大家一塊走好了。”自虛私下想人這麼多,心裡也更加膽大了。過了一陣子,就好像都坐到周圍的座位上了。其中有人對另一個人說:“師丈這裡有住宿的客人嗎?”高公回答說:“剛才有個客人來這裡投宿。”自虛糊里糊塗的,也看不清說話的人是什麼樣子。只有最前面的那個人,彎腰在屋簷下坐著,被雪光映著,模模糊糊地看見好像穿著黑色的皮衣,後背和兩肋處有白色的補丁。那個人首先向自虛發問說:
“客何故瑀瑀丘圭反。 然犯雪,昏夜至此?”自虛則具以實告。其人因請自虛姓名,對曰:“進士成自虛。”自虛亦從而語曰:“暗中不可悉揖清揚,他日無以為子孫之舊,請各稱其官及名氏。”便聞一人云:“前河陰轉運巡官,試左驍衛胄曹參軍盧倚馬。”次一人云:“桃林客,副輕車將軍朱中正。”次一人曰:“去文姓敬。”次一人曰:“銳金姓奚。”此時則似周坐矣。
初因成公應舉,倚馬旁及論文。倚馬曰:“某兒童時,即聞人詠師丈聚雪為山詩,今猶記得。今夜景象,宛在目中,師丈有之乎?”高公曰:“其詞謂何?試言之。”倚馬曰:“所記雲:‘誰家掃雪滿庭前,萬壑千峰在一拳。吾心不覺侵衣冷,曾向此中居幾年。’”自虛茫然如失,口呿眸眙,尤所不測。高公乃曰:“雪山是吾家山,往年偶見小兒聚雪,屹有峰巒山狀,西望故國悵然,因作是詩。曹長大聰明,如何記得貧道舊時惡句?不因曹長誠念在口,實亦遺忘。”倚馬曰:“師丈騁逸步於遐荒,脫塵機“機”當為“羈 ”。於維縶,巍巍道德,可謂首出儕流。如小子之徒,望塵奔走,曷“曷”當為“褐 ”,用毛色而譏之。 敢窺其高遠哉?倚馬今春以公事到城,受性頑鈍,闕下桂玉,煎迫不堪,旦夕羈“羈”當為“飢 ”。旅,雖勤勞夙夜,料入況微,負荷非輕,常懼刑責。近蒙本院轉一虛銜,謂空驅作替驢。 意在苦求脫免。昨晚出長樂城下宿,自悲塵中勞役,慨然有山鹿野麋之志。因寄同侶,成兩篇惡詩,對諸作者,輒欲口占,去放未敢。”自虛曰:
“客人為什麼孤零零地一個人冒著風雪大晚上來到這裡?”自虛把實情詳細地告訴了他。那人於是詢問自虛的姓名,自虛回答說:“進士成自虛。”自虛也接著說道:“黑暗之中不能一一瞻仰各位的風采,將來子孫無法接續舊交情,所以請各報一下自己的官銜和姓名。”於是就聽到一個人說:“原河陰轉運巡官、試左驍衛胄曹參軍盧倚馬。”(“盧”倚“馬”,即驢。)然後又一個人說:“桃林客,副輕車將軍朱中正。”(“朱”字中間即牛,又為“牛八”。)然後又一人說:“我名叫去文,姓敬。”(“敬”字去掉“文”字邊,即“苟”,指狗。)然後又一人說:“我叫銳金,姓奚。”(雞繁體為“鷄”,故姓奚。)這時候好像各座位上的人都報了一輪官職和姓名了。
因為開始時成公說過應舉,盧倚馬便談論起文章來。倚馬說:“我在兒童時代,就聽人吟誦師丈堆雪為山的詩,現在還記得。今晚的景象,彷彿還在眼中,師丈有這事嗎?”高公說:“那詞句寫些什麼,你說說看。”倚馬說:“記得寫的是:‘誰家掃雪滿庭前,萬壑千峰在一拳。吾心不覺侵衣冷,曾向此中居幾年。’”自虛心中一片茫然,若有所失,張著口,瞪著眼,非常出乎意料。高公於是說:“雪山是我家鄉的山,往年偶然看見小孩堆雪,高聳著像山峰的樣子,西望故國,心情惆悵,於是作了這首詩。曹長真聰明,怎麼記得我過去寫的惡劣詩句呢?要不是曹長確實從口中念出,我實在已經忘了。”倚馬說:“師丈在荒遠的地方馳騁安閒的步伐,從束縛當中擺脫了塵世的羅網,高尚的道德,可以說遠超同輩。像我這樣的人,跟在您身後追趕,哪“曷”諧音“褐 ”,用駱駝的毛色譏諷他。 敢希望達到您那樣的高度呢?我今年春天因公事到城裡去,稟性愚頑遲鈍,皇城下面,柴米像桂木玉石般昂貴,煎熬得受不了,早晚做客他鄉,雖然從早到晚辛勤勞動,但收入非常微薄,承擔的活卻不輕,常常害怕被用刑責罰。近來承蒙本院給我換了一個虛銜,指不必負重作替補的驢。 用意在於努力求得解脫。昨晚出去到長樂城下住宿,自己哀嘆在人世間的勞役,慨然有到山野中與麋鹿為伍的想法。因此作了兩首歪詩,寄給同伴,面對各位作者,想口頭念一遍,但念不念不敢定。”自虛說:
“今夕何夕,得聞佳句。”倚馬又謙曰:“不揆荒淺,況師丈文宗在此,敢呈醜拙邪?”自虛苦請曰:“願聞,願聞。”倚馬因朗吟其詩曰:“長安城東洛陽道,車輪不息塵浩浩。爭利貪前競著鞭,相逢盡是塵中老。”其一。 “日晚長川不計程,離群獨步不能鳴。賴有青青河畔草,春來猶得慰“慰”當作“喂 ”。羈“羈”當作“飢 ”。情。”合座鹹曰:“大高作。”倚馬謙曰:“拙惡,拙惡。”
中正謂高公曰:“比聞朔漠之士,吟諷師丈佳句絕多。今此是潁川,況側聆盧曹長所念,開洗昏鄙,意爽神清。新制的多,滿座渴詠,豈不能見示三兩首,以沃群矚?”高公請俟他日。中正又曰:“眷彼名公悉至,何惜《兔園》?雅論高談,抑一時之盛事。今去市肆若遠,夜艾興餘,杯觴固不可求,炮炙無由而致,賓主禮闕,慚恧空多。吾輩方以觀心朵頤,謂齕草之性,與師丈同。 而諸公通宵無以充腹,赧然何補?”高公曰:“吾聞嘉話可以忘乎飢渴,秪如八郎,力濟生人,動循軌轍,攻城犒士,為己所長。但以十二因緣,皆從觴起;茫茫苦海,煩惱隨生。何地而可見菩提?“提”當作“蹄 ”。何門而得離火宅?亦用事譏之。 ”中正對曰:“以愚所謂,覆轍相尋,輪迴惡道;先後報應,事甚分明。引領修行,義歸於此。”高公大笑,乃曰:“釋氏尚其清淨,道成則為正覺,“覺”當為“角 ”。覺則佛也。如八郎向來之談,深得之矣。”倚馬大笑。
“今晚上是什麼樣的好日子啊,有幸聽到美妙的詞句。”倚馬又謙讓說:“我學問荒疏,水平低下,實在不自量力,何況師丈這文章宗師在這裡,怎麼敢獻醜呢?”自虛竭力請求說:“我想聽聽大作,想聽聽大作啊!”倚馬於是高聲朗讀他的詩道:“長安城東洛陽道,車輪不息塵浩浩。爭利貪前競著鞭,相逢盡是塵中老。”其一。 “日晚長川不計程,離群獨步不能鳴。賴有青青河畔草,春來猶得慰“慰”諧音“喂 ”。羈“羈”諧音“飢 ”。情。”座上的人全都說:“大作,高作。”倚馬謙虛地說:“拙劣不堪!拙劣不堪!”
朱中正對高公說:“近聞北方沙漠中的讀書人,吟誦師丈佳句的極多。現在這裡是潁川,況且側耳聽到盧曹長所念的,啟發了我的愚昧,洗刷了我的鄙俗,令我神清氣爽。您的新作很多,在座的都渴望您能吟誦一下,高公難道不能向我們展示三兩首,以滿足大家的期望嗎?”高公請求等以後再吟。朱中正又說:“考慮到這些名人全來了,為什麼捨不得展示自己的詩文呢?大家一起來一番高雅的談論,或許也是一時的佳話。現在距離市場店鋪這麼遠,夜晚美好,興致很高,酒是搞不到了,烤肉也沒辦法弄來,賓主之禮多有缺憾,空懷滿腔慚愧。我們正以觀察心性的方式來大吃大嚼,這裡是說牛 (朱中正 )吃草反芻,跟駱駝 (師丈 )一樣。 各位也通宵沒有吃什麼東西,感到羞愧又於事何補呢?”高公說:“我聽說美好的談話可使人忘記飢渴,只說八郎吧,努力幫助世人,行動都遵循規定,攻下城池犒勞士兵,是他最擅長的事。只因為十二因緣都從喝酒開始,茫茫無盡的塵世,煩惱隨著它不斷產生。什麼地方可以見到菩提?“提”諧音“蹄 ”。從哪個門可以離開火宅?這也是用典故譏諷牛。 (火宅,佛教用以喻指塵世。《法華經 》中以大白牛車喻指引導世人脫離塵世的法門。這裡以此問牛,語帶譏諷。 )”朱中正回答說:“在我看來,翻車的事一件接著一件,人們在罪惡的路上周而復始,報應或先或後,但一定出現,那是明確無疑的。引導修行,意義就在於這。”高公大笑,然後說:“佛教崇尚清淨,修行成功就能獲得‘正覺’,“覺”諧音“角 ”,指牛角。 覺悟了就成佛了。像八郎剛才的議論,就深得其中奧妙。”盧倚馬大笑。
自虛又曰:“適來朱將軍再三有請和尚新制,在小生下情,寔願觀寶。和尚豈以自虛遠客,非我法中而見鄙之乎?且和尚器識非凡,岸谷深峻,必當格韻才思,貫絕一時;妍妙清新,擺落俗態。豈終祕咳唾之餘思,不吟一兩篇,以開耳目乎?”高公曰:“深荷秀才苦請,事則難於固違,況老僧殘疾衰羸,習讀久廢,章句之道,本非所長,卻是朱八無端挑抉吾短。然於病中偶有兩篇自述,匠石能聽之乎?”曰:“願聞。”其詩曰:“擁褐藏名無定蹤,流沙千里度衰容。傳得南宗心地後,此身應便老雙峰。”“為有閻浮珍重因,遠離西國赴鹹秦。自從無力休行道,且作頭陀不繫身。”
又聞滿座稱好聲,移時不定。去文忽於座內雲:“昔王子猷訪戴安道于山陰,雪夜皎然,及門而返,遂傳‘何必見戴’之論。當時皆重逸興,今成君可謂以文會友,下視袁安、蔣詡。吾少年時頗負雋氣,性好鷹鸇,曾於此時,畋遊馳騁。吾故林在長安之巽維,御宿川之東畤。此處地名苟家觜也。 詠雪有獻曹州房一篇,不覺詩狂所攻,輒汙泥高鑑耳。”因吟詩曰:“愛此飄颻六出公,輕瓊洽絮舞長空。當時正逐秦丞相,騰躑川原喜北風。”“獻詩訖,曹州房頗甚賞僕此詩,因難雲:‘呼雪為公,得無檢束乎?’餘遂徵古人尚有呼竹為君,後賢以為名論,用以證之。曹州房結舌,莫知所對。然曹州房素非知詩者,烏大嘗謂吾曰:‘難得臭味同。’斯言不妄。今涉彼遠官,參東州軍事,義見《古今注》。 相去數千。苗十以五五之數,故第十。 氣候啞吒,憑恃群親,索人承事。
自虛又說:“剛才朱將軍再三請和尚展示新作,按小生的心願,實在是願意觀賞寶物。和尚難道因為我是遠處來客,不是佛門中人而鄙視我嗎?再說和尚器量見識不凡,像高岸深谷,那格調風韻才情思致,必是當代無雙;作品必是美妙清新,擺脫俗套。難道始終祕藏言談之餘的深刻思想,終究不肯吟誦一兩篇,來打開一下我們的耳目嗎?”高公說:“深深感激秀才的誠懇請求,事情難以再堅決推辭了。不過老衲殘年有病,身體衰弱,早就不讀書了,詩文方面的學問,本不擅長,卻是朱八無故揭我的短處。然而在病中偶有兩首敘述自身情況的詩,文章高手願意聽嗎?”眾人回答說:“願意聽。”其詩說:“擁褐藏名無定蹤,流沙千里度衰容。傳得南宗心地後,此身應便老雙峰。”“為有閻浮珍重因,遠離西國赴鹹秦。自從無力休行道,且作頭陀不繫身。”
唸完後,只聽滿座的人全都叫好,過了好久還沒平靜下來。敬去文忽然在座上說:“從前王子猷到山陰去拜訪戴安道,當時也是個雪光皎然的夜晚,王子猷到了門口沒進去就返回了,於是留下了‘何必見戴’的美談。當時都看重脫俗的雅興,今天成君可說是以文會友,品格比袁安、蔣詡還高。我少年時代,對自己的才氣頗為自負,本性喜歡玩鷹鸇,曾在那個時候,騎馬奔馳打獵遊樂。我的故鄉在長安的東南方,御宿川的東畤。此處地名叫苟家觜。 有獻曹州房的詠雪詩一篇,不知不覺被詩興所激,恐怕會玷汙你們高明的鑑賞力。”於是吟詩道:“愛此飄颻六出公,輕瓊洽絮舞長空。當時正逐秦丞相,騰躑川原喜北風。”“獻此詩後,曹州房很欣賞我這首詩,但責難我說:‘把雪稱為公,該不會有失檢點約束吧?’我於是徵引古人中還有稱竹為君的,後代的賢人還認為是名家之論,以此來證明我的詩是言之有據的。曹州房張口結舌,不知道用什麼話來應對。然而曹州房平素並不是一個懂得詩的人,烏大曾經對我說:‘難得臭味相投。’這話並不是胡說。現在他到那遠處做官,參與東州軍事,此義見於崔豹《古今注 》中。 (《古今注 》中說豬一名參軍。 )距此地數千裡。苗十因為五五這個數,所以排行為十。 (指貓。 )態度曖昧,依賴親戚們,選人奉行職務。
魯無君子者,斯焉取諸?”銳金曰:“安敢當?不見苗生幾日?”曰:“涉旬矣,然則苗子何在?”去文曰:“亦應非遠。知吾輩會於此,計合解來。”
居無幾,苗生遽至。去文偽為喜意,拊背曰:“適我願兮。”去文遂引苗生與自虛相揖。自虛先稱名氏,苗生曰:“介立姓苗。”賓主相諭之詞,頗甚稠沓。銳金居其側曰:“此時則苦吟之矣,諸公皆由,老奚詩病又發,如何如何?”自虛曰:“曏者承奚生眷與之分非淺,何為尚吝瑰寶,大失所望?”銳金退而逡巡曰:“敢不貽廣席一噱乎?”輒念三篇近詩云:“舞鏡爭鸞彩,臨場定鶻拳。正思仙仗日,翹首仰樓前。”“養鬥形如木,迎春質似泥。信如風雨在,何憚跡卑棲。”“為脫田文難,常懷紀涓恩。欲知疏野態,霜曉叫荒村。”
銳金吟訖,暗中亦大聞稱賞聲。高公曰:“諸賢勿以武士見待朱將軍,此公甚精名理,又善屬文,而乃猶無所言,皮裡臧否吾輩,抑將不可。況成君遠客,一夕之聚,空門所謂多生有緣,宿鳥同樹者也。得不因此留異時之談端哉?”中正起曰:“師丈此言,乃與中正樹荊棘耳。苟眾情疑阻,敢不唯命是聽。然盧探手作事,自貽伊戚,如何?”高公曰:“請諸賢靜聽。”中正詩曰:“亂魯負虛名,遊秦感甯生。候驚丞相喘,用識葛盧鳴。黍稷滋農興,軒車乏道情。近來筋力退,一志在歸耕。”
高公嘆曰:“朱八文華若此,未離散秩,引駕者又何人哉?屈甚,屈甚。”倚馬曰:“扶風二兄,偶有所繫,意屬自虛所乘。 吾家龜茲,蒼文斃甚,樂喧厭靜,好事揮霍,興在結束,勇於前驅。謂般輕貨首隊頭驢。 此會不至,恨可知也。”
魯地沒有君子的話,這些人是向誰學習的呢?”奚銳金說:“怎麼敢當?不見苗生幾天了?”說:“快十天了,但苗子在哪呢?”敬去文說:“也不會太遠。知道我們在此聚會,估計他會知道來的。”
沒過多久,苗生突然來了。敬去文裝出高興的樣子,拍著他的背說:“正合乎我的心願哪!”於是引導著苗生跟自虛互相作揖見面。自虛先說了自己的姓名,苗生說:“我名叫介立,姓苗。”(苗生即貓。)賓主互相問候的話,說了很多。奚銳金坐在他們旁邊說:“這時就努力吟詩吧,各位都吟了,老奚的詩病也犯了,怎麼辦?怎麼辦?”自虛說:“剛才承蒙奚生器重讚美的情分不淺,為什麼還捨不得珍奇的寶貝,令人大失所望呢?”奚銳金退了幾步,猶猶豫豫地說:“怎麼敢不讓大家見笑一番呢?”於是就唸了三首近作:“舞鏡爭鸞彩,臨場定鶻拳。正思仙仗日,翹首仰樓前。”“養鬥形如木,迎春質似泥。信如風雨在,何憚跡卑棲。”“為脫田文難,常懷紀涓恩。欲知疏野態,霜曉叫荒村。”
奚銳金吟誦完之後,黑暗中也聽到很多稱讚欣賞的聲音。高公說:“各位賢士不要以武士的身份看待朱將軍,此公很精通事理,又擅長寫文章,卻至今還沒說什麼話,心裡恐怕正在評論我們,這是不可以的。況且成君是遠方的客人,一個晚上的聚會,佛門所謂的多世有緣,像同棲宿於一棵樹上的鳥啊!能不藉此機會留下將來的話頭嗎?”朱中正站起來說:“師丈這個話,是給我樹立荊棘啊。如果眾人心裡覺得疑惑不快,怎敢不聽從命令?然而盧探手做事,是自尋煩惱,怎麼辦?”高公說:“請各位賢士靜聽。”朱中正的詩說:“亂魯負虛名,遊秦感甯生。候驚丞相喘,用識葛盧鳴。黍稷滋農興,軒車乏道情。近來筋力衰,一志在歸耕。”
高公嘆息說:“朱八文采已到這種程度,卻還沒有御去官職,配做引駕大師的還能有誰呢?太屈才了!太屈才了!”盧倚馬說:“扶風的二哥,偶然被牽制,指自虛所乘的馬,拴到了柱子上。 我家的龜茲,青灰色的衣服破得很,喜歡熱鬧,厭惡清靜,喜做揮霍的事,興趣在於裝束打扮起來,勇敢地走在最前面。指搬運輕型貨物的運輸隊首隊打頭的驢。 這次聚會他沒有到,那遺憾可想而知啊。”
去文謂介立曰:“胃家兄弟,居處匪遙,莫往莫來,安用尚志。《詩》雲‘朋友攸攝’,而使尚有遐心,必須折簡見招,鄙意頗成其美。”介立曰:“某本欲訪胃大去,方以論文興酣,不覺遲遲耳。敬君命予,今且請諸公不起,介立略到胃家即回。不然,便拉胃氏昆季同至,可乎?”皆曰:“諾。”介立乃去。
無何,去文於眾前竊是非介立曰:“蠢茲為人,有甚爪距。頗聞潔廉,善主倉庫。其如蠟姑之醜,難以掩於物論何?”殊不知介立與胃氏相攜而來,及門,瞥聞其說,介立攘袂大怒曰:“天生苗介立,鬥伯比之直下,得姓於楚遠祖棼皇茹。分二十族,祀典配享,至於《禮經》。謂《郊特牲》八蜡,迎虎迎貓也。 奈何一敬去文,盤瓠之餘,長細無別,非人倫所齒。只合馴狎稚子,獰守酒旗,諂同妖狐,竊脂媚灶,安敢言人之長短?我若不呈薄藝,敬子謂我鹹秩無文,使諸人異日藐我。今對師丈念一篇惡詩,且看如何。詩曰:‘為慚食肉主恩深,日晏蟠蜿臥錦衾。且學志人知白黑,那將好爵動吾心。’”
自虛頗甚佳嘆。去文曰:“卿不詳本末,厚加矯誣。我實春秋向戌之後,卿以我為盤瓠䙗,如辰陽比房,於吾殊所華闊。”中正深以兩家獻酬未絕為病,乃曰:“吾願作宜僚以釋二忿,可乎?昔我逢醜父,實與向家棼皇,春秋時屢同盟會。今座上有名客,二子何乃互毀祖宗?語中忽有綻露,是取笑於成公齒冷也。且盡吟詠,固請息喧。”
敬去文對苗介立說:“胃家兄弟,住處離此不遠,如果彼此不來往,那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做什麼呢?《詩經》上說‘朋友攸攝’,而我們讓他們還有疏遠的想法,必須用請帖去邀請他們來,我心中很想成全這件美事。”苗介立說:“我本想去拜訪胃老大,剛才因為談論文章談得高興,不覺遲遲未去。您命我去,現在請各位不要動,我到胃家去一下,馬上就回來。要不,我就拉著胃家兄弟同來,行嗎?”大家都說:“好。”苗介立就去了。
不久,敬去文在大家面前悄聲非議苗介立說:“這人很愚蠢,有什麼本事呢?聽說他很清廉,善於管理倉庫。但是又能對長得像蠟蛄那樣醜,難逃被眾人議論的事實怎麼辦呢?”殊不知苗介立與胃氏兄弟已攜手而來,到門口時,忽然聽到這話,苗介立擼起袖子,憤怒地說:“老天生我苗介立,是楚國鬥伯比的直系後裔,得姓於楚國遠祖棼皇茹。共分二十族,我的祖先祭祀典禮時也配享,都寫到《禮經》中了。說的是《禮記 ·郊特牲 》中有“八蜡”之祭名,其中有祭虎和貓一項。 你敬去文算個啥?不過是盤瓠的餘種,長幼不分,不合於人倫。只配乖乖地被小孩子戲耍,凶惡地守在酒旗下,像妖精狐狸那樣諂媚,想偷油吃就圍著灶臺轉,怎麼敢談論別人的長短!我如果不顯示下淺薄的技藝,姓敬的會認為我是墨守成規,毫無文采的人,使各位將來藐視我。如今在師丈面前念一首劣詩,且看怎麼樣。我的詩是:‘為慚食肉主恩深,日晏蟠蜿臥錦衾。且學志人知白黑,那將好爵動吾心。’”
自虛覺得不錯,很是讚歎。敬去文說:“你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,嚴重誣衊我的身世。我實際上是春秋時代向戍的後代,您把我當成盤瓠的後裔,就像把太陽比作房星,對我來說差得太遠了。”朱中正對兩家不斷互相攻擊感到很頭疼,就說:“我願做古代的宜僚來消除你們二人的氣憤,好嗎?從前我的祖先逢醜父,實際上跟向家和棼皇都有交情,春秋時多次共同參加會盟。現在座中有著名客人,你們二人為何竟然互相毀謗祖宗?如果話中忽然露出了破綻,是會被成公取笑瞧不起的。暫且盡情作詩吟誦,堅決不要再吵吵嚷嚷。”
於是介立即引胃氏昆仲與自虛相見。初襜襜然若白色,二人來前,長曰胃藏瓠,次曰藏立。自虛亦稱姓名。藏瓠又巡座雲:“令兄令弟。”介立乃於廣眾延譽胃氏昆弟:“潛跡草野,行著及於名族;上參列宿,親密內達肝膽。況秦之八水,實貫天府,故林二十族,多是鹹京。聞弟新有題舊業詩,時稱甚美,如何得聞乎?”藏瓠對曰:“小子謬廁賓筵,作者雲集,欲出口吻,先增慚怍。今不得已,塵汙諸賢耳目。詩曰:‘鳥鼠是家川,周王昔獵賢。一從離子卯,鼠兔皆變為蝟也。 應見海桑田。’”介立稱好:“弟他日必負重名,公道若存,斯文不朽。”藏瓠斂躬謝曰:“藏瓠幽蟄所宜,幸陪群彥。兄揄揚太過,小子謬當重言,若負芒刺。”座客皆笑。
時自虛方聆諸客嘉什,不暇自念己文,但曰:“諸公清才綺靡,皆是目牛游刃。”中正將謂有譏,潛然遁去。高公求之不得,曰:“朱八不告而退,何也?”倚馬對曰:“朱八世與炮氏為仇,惡聞發硎之說而去耳。”自虛謝不敏。此時去文獨與自虛論詰,語自虛曰:“凡人行藏卷舒,君子尚其達節。搖尾求食,猛虎所以見幾。或為知己吠鳴,不可以主人無德,而廢斯義也。去文不才,亦有兩篇言志奉呈。詩曰:‘事君同樂義同憂,那校糟糠滿志休。不是守株空待兔,終當逐鹿出林丘。少年嘗負飢鷹用,內願曾無寵鶴心。秋草毆除思去宇,平原毛血興從禽。’”
於是苗介立就帶著胃氏兄弟跟自虛相見。起初,自虛只看見搖搖晃晃的一團白色,等二人來到面前,聽哥哥說叫胃藏瓠,(指藏在瓠下的刺蝟。)弟弟說叫胃藏立。(指藏在斗笠下的刺蝟。)自虛也報了姓名。胃藏瓠又繞座一圈說:“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啊!”苗介立於是在大家面前稱揚胃氏兄弟:“他們隱居在草野之中,品行名望卻比得上名門望族;上列名於星宿之間,兄弟之間關係親密如同肝膽相照。況且秦地八條河,實通天府,故鄉二十族,多在咸陽城。聽說賢弟有題舊業的詩,當時都說作得很好,怎麼樣才能聽到大作呢?”胃藏瓠回答說:“晚輩斗膽混跡於賓客之中,今天作者雲集,想念一下自己的作品,可是先覺得很慚愧。現在不得已,只好玷汙各位賢士的耳目了。我的詩是:‘鳥鼠是家川,周王昔獵賢。一從離子卯,鼠兔都變成刺蝟。 應見海桑田。’”苗介立稱讚寫得好,說:“老弟將來一定會獲得盛名。公道如果存在的話,這首詩也會流傳不朽。”胃藏瓠彎腰感謝說:“我藏瓠只適合隱居在幽暗的地方,今天很慶幸能陪侍各位俊才。老兄讚揚得太過分了,我承蒙謬讚,真像芒刺在背。”於是座中的客人都笑了起來。
當時自虛正在聆聽各位客人的佳作,沒有工夫自己念自己的文章,只是說:“各位才華清秀,詞句華豔,都可謂是庖丁解牛般目無全牛、遊刃有餘的高手。”朱中正認為這話含有譏諷他的意思,便暗中溜走了。高公找朱中正沒找到,說:“朱八不告訴一聲就走了,怎麼回事?”盧倚馬回答說:“朱八世代與炮氏有仇,不願聽到刀子鋒利之類的話,因而離開了。”自虛道歉說自己思慮不周。這時敬去文單獨與自虛辯論,對自虛說:“大凡人的出處進退,君子崇尚的合乎節義。搖尾求食,有時即便老虎看清了時勢也得那麼做。有時為知己吠鳴,不可因為主人無德,而不講‘士為知己者死’的道義。我去文不才,也有兩篇表明志向的詩奉獻於您面前。我的詩是:‘事君同樂義同憂,那校糟糠滿志休。不是守株空待兔,終當逐鹿出林丘。’‘少年嘗負飢鷹用,內願曾無寵鶴心。秋草毆除思去宇,平原毛血興從禽。’”
自虛賞激無限,全忘一夕之苦,方欲自誇舊制,忽聞遠寺撞鐘,則比膊 然聲盡矣。注目略無所睹,但覺風雪透窗,臊穢撲鼻。唯窣颯如有動者,而厲聲呼問,絕無由答。自虛心神恍惚,未敢遽前捫攖。退尋所繫之馬,宛在屋之西隅,鞍韉被雪,馬則齕柱而立。遲疑間,曉色已將辨物矣。乃於屋壁之北,有橐駝一,貼腹跪足,儑耳
口。自虛覺夜來之異,得以遍求之。室外北軒下,俄又見一瘁瘠烏驢,連脊有磨破三處,白毛茁然將滿。舉視屋之北拱,微若振迅有物,乃見一老雞蹲焉。前及設像佛宇塌座之北,東西有隙地數十步,牖下皆有彩畫處,土人曾以麥穩之長者積於其間,見一大駁貓兒眠於上。咫尺又有盛餉田漿破瓠一,次有牧童所棄破笠一。自虛因蹴之,果獲二刺蝟,蠕然而動。自虛周求四顧,悄未有人,又不勝一夕之凍乏,乃攬轡振雪,上馬而去。繞出村之北,道左經柴欄舊圃,睹一牛踣雪齕草。次此不百餘步,合村悉輦糞幸此蘊崇。自虛過其下,群犬喧吠,中有一犬,毛悉齊裸,其狀甚異,睥睨自虛。
自虛驅馬久之,值一叟,闢荊扉,晨興開徑雪,自虛駐馬訊焉,對曰:“此故友右軍彭特進莊也。郎君昨宵何止?行李間有似迷途者。”自虛語及夜來之見,叟倚彗驚訝曰:
自虛對這些作品讚歎不已,完全忘記這一晚上的辛苦,正想誇耀自己原先的作品,忽然聽到遠處寺院裡撞鐘的聲音,就覺得原先身邊的那些人“轟”的一聲全沒了。定睛一看,什麼也沒看到,只覺得風雪吹進窗內,臊臭撲鼻。只有些輕微細碎的聲音,像有什麼東西在活動,可是大聲喊問,又完全沒有人回答。自虛心神恍恍惚惚,不敢立刻向前摸碰。退出去尋找所拴的馬,彷彿在屋子西邊角落裡,馬鞍上蓋上了一層雪,馬站在那裡啃著柱子。正在遲疑不定之際,天已出現了曙色,可以看清東西了。就在牆壁的北面看到一頭駱駝,肚子貼著地面,腿跪在那裡,微動著耳朵,嘴裡在倒嚼。自虛似乎覺察到了昨夜以來發生的異事,就把各處全找了一遍。在室外的北窗下,不久就發現一頭勞累疲憊的瘦黑驢,靠近脊背有三處磨破的地方,磨破的地方的白毛都快長滿了。抬頭看屋子北面的拱門上,微微像什麼東西在迅急搖動,一看原來是一隻老雞蹲在那裡。往前走到擺設佛像的屋子,坍塌的佛座的北面,東西有空地數十步,窗下都是有彩色繪畫的地方,當地人曾把麥秸中的較長的堆集在那裡,只見有隻大花貓正睡在那上面。不遠的地方又有一隻往田裡送飲料給人喝的破瓢,接著還有一頂牧童扔掉的破斗笠。自虛於是踢了一腳,裡面果然有兩隻刺蝟,蠕蠕而動。自虛又住四下裡尋看,靜悄悄的沒有人,又實在受不了這一宿又凍又累,便拉緊馬韁繩,抖掉積雪,上馬走了。繞路走出村子的北面,道路左邊經過劈柴圍成的牲口圈和老菜園,看見一條牛趴在雪裡吃草。離這不到百餘步,是全村用車把糞送到此處堆積的糞堆。自虛經過糞堆下面時,一群狗狂吠不止,其中有一隻狗,毛全掉光了,樣子很怪,斜著眼睛看著自虛。
自虛騎馬走了很久,碰到一位老人,開了柴門,早起打掃路上的雪,自虛便停馬向他問訊,老人回答說:“這裡是我的老朋友右軍彭特進的莊園。郎君昨晚在哪裡住的?看樣子有些像是迷了路。”自虛跟他說了夜晚見到的情況,老人拄著掃帚驚訝地說:
“極差,極差!昨晚天氣風雪,莊家先有一病橐駝,慮其為所斃,遂覆之佛宇之北,唸佛社屋下。有數日前,河陰官腳過,有乏驢一頭,不任前去。某哀其殘命未舍,以粟斛易留之,亦不羈絆。彼欄中瘠牛,皆莊家所畜。適聞此說,不知何緣如此作怪。”自虛曰:“昨夜已失鞍馱,今餒凍且甚,事有不可率話者,大略如斯,難於悉述。”遂策馬奔去。至赤水店,見僮僕,方訝其主之相失,始忙於求訪。自虛慨然,如喪魂者數日。
“太奇怪了!太奇怪了!昨晚天氣颳風下雪,農家先前有一頭病駱駝,擔心被風雪凍死,便把它牽到佛寺的北面唸佛社屋中。還有,幾天前,河陰的公家腳伕經過,有一頭疲憊不堪的驢,不能繼續往前走了。我可憐它還有口氣,就用一斛小米換下了它,也沒有拴它。那圈裡的瘦牛,都是農家養的。剛才聽了你的話,不知什麼原因如此作怪。”自虛說:“昨夜我跟運送行李的車馬失散了,現在又冷又餓,還有些事也不能細說,大致情況就這樣,難以詳細敘述。”於是打馬奔向前方。到了赤水店,見到了大小僕人,僕人們正驚訝主人跟他們失散了,開始忙著尋訪。自虛非常感慨,一直好幾天都像丟了魂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