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廣記 全12冊 (copy)
卷第十六 神仙十六
杜子春 張 老
杜子春
杜子春者,蓋周隋間人。少落拓,不事家產,然以志氣閒曠,縱酒閒遊。資產蕩盡,投於親故,皆以不事事見棄。方冬,衣破腹空,徒行長安中,日晚未食,彷徨不知所往。於東市西門,飢寒之色可掬,仰天長吁。有一老人策杖於前,問曰:“君子何嘆?”春言其心,且憤其親戚之疏薄也,感激之氣,發於顏色。老人曰:“幾緡則豐用?”子春曰:“三五萬則可以活矣。”老人曰:“未也。”更言之:“十萬。”曰:“未也。”乃言:“百萬。”亦曰:“未也。”曰:“三百萬。”乃曰:“可矣。”於是袖出一緡曰:“給子今夕,明日午時,候子於西市波斯邸,慎無後期。”及時子春往,老人果與錢三百萬,不告姓名而去。子春既富,蕩心復熾,自以為終身不復羈旅也。乘肥衣輕,會酒徒,徵絲管,歌舞於倡樓,不復以治生為意。
杜子春
杜子春是北周和隋朝之間的人。少年時放浪不羈,沒心思經營家業,心志很高,把一切看得很淡,每天縱酒閒遊。把家產花光後去投奔親友,但親友們都認為他是個不務正業的人,拒絕收留他。當時正是冬天,他衣衫破爛腹中空空,徒步在長安街上游蕩,天快黑了,還沒吃上飯,徘徊著不知該去哪裡。他走到東市的西門,飢寒交迫,滿臉愁容,不由得仰天長嘆。這時有位老人拄著柺杖來到他面前,問:“先生為什麼嘆息?”杜子春就訴說了他的心情,怨恨親友們對他如此涼薄,越說越憤慨,臉色十分激動。老人問他:“你需要多少錢才夠花銷呢?”杜子春說:“我若有三五萬錢就可以維持生活了。”老人說:“不夠吧!”杜子春改口說:“十萬。”老人說:“還不夠。”杜子春就說:“那麼,一百萬足夠了。”老人還說:“不夠。”杜子春說:“那就三百萬。”老人說:“這還差不多。”老人就從袖子裡掏出一串錢說:“今晚先給你這些,明天中午我在西市的波斯客棧等你,你可別來晚了啊。”第二天中午杜子春如期前往,老人果然給了他三百萬錢,沒告訴他姓名就走了。杜子春富有之後,就又浪蕩起來,自認為終生都不會再受窮了。從此他乘肥馬穿輕裘,每天和酒友們一起狂飲,叫來樂隊給他奏樂開心,在花街柳巷鬼混,不再把生計放在心上。
一二年間,稍稍而盡,衣服車馬,易貴從賤,去馬而驢,去驢而徒,倏忽如初。既而復無計,自嘆於市門。發聲而老人到,握其手曰:“君復如此,奇哉。吾將復濟子,幾緡方可?”子春慚不應。老人因逼之,子春愧謝而已。老人曰:“明日午時,來前期處。”子春忍愧而往,得錢一千萬。未受之初,憤發,以為從此謀身治生,石季倫、猗頓小豎耳。錢既入手,心又翻然,縱適之情,又卻如故。
不一二年間,貧過舊日。復遇老人於故處,子春不勝其愧,掩面而走。老人牽裾止之,又曰:“嗟乎拙謀也。”因與三千萬,曰:“此而不痊,則子貧在膏肓矣。”子春曰:“吾落拓邪遊,生涯罄盡,親戚豪族,無相顧者,獨此叟三給我,我何以當之?”因謂老人曰:“吾得此,人間之事可以立,孤孀可以衣食,於名教復圓矣。感叟深惠,立事之後,唯叟所使。”老人曰:“吾心也!子治生畢,來歲中元,見我於老君雙檜下。”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,遂轉資揚州,買良田百頃,郭中起甲第,要路置邸百餘間,悉召孤孀,分居第中。婚嫁甥侄,遷袝族親,恩者煦之,仇者復之。
既畢事,及期而往。老人者方嘯於二檜之陰,遂與登華
只一二年的工夫,就把老人給他的錢慢慢花完了,衣服車馬只能換成越來越低賤的,把馬換成驢,後來驢也沒了只好徒步,轉眼間又像他當初剛到長安時那樣了。結果又無計可施,在市門仰天長嘆起來。剛一長嘆,那位老人就又出現在他面前,拉著他的手說:“你怎麼又弄到這個地步了?真怪啊。我還要幫助你,你說吧,要多少錢?”杜子春羞愧難當,不好意思回答。老人再三逼問,杜子春只是慚愧地賠禮。老人說:“明天中午,你還到從前我約見你的地方去吧。”第二天杜子春忍著羞愧去了,老人這次給了他一千萬。杜子春沒接錢之時,就再三立志,說這次一定要努力發家致富,讓石崇、猗頓這些古時候的大富翁和他相比,都只算個小角色。可等錢一到手,杜子春的心又變了,又開始像從前一樣縱情玩樂揮霍無度了。
不到一二年間,他又變得兩手空空,比之前還窮。這時,他又在長安街上那個老地方見到了老人,杜子春非常羞愧,就用手捂著臉準備逃走。老人卻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說:“唉,你真是笨啊!”然後又給了他三千萬,說:“這次你要還不改過自新,你就永遠受窮吧!”杜子春心說:“我一生放蕩揮霍,把自己弄成了窮光蛋,親戚朋友豪家大族,誰也不理睬我,唯獨這位老人三次給我鉅款,我該怎樣做才對得起他呢?”於是他就對老人說:“我得到您這筆錢,應該能夠完成人間之事了,還可以賙濟天下孤兒寡母,以此圓滿完成人倫名教要求我做的事。我深深感激您老人家對我的恩惠,等我完成人間之事後,您讓我幹什麼都行。”老人說:“這正是我對你的期望啊!你有了成就以後,明年七月十五中元節時,到老君廟前那兩棵檜樹下見我。”杜子春知道孤兒寡母大多流落在淮南,就把錢帶到揚州,買了一百頃良田,在城中蓋了府宅,在重要的路口建了一百多間房子,遍召孤兒寡母分住在各個府宅裡。對於他自己家族裡的親戚,不分近親和遠親,過去對他有恩的都給以報答,有仇的也都進行了報復。
完成了自己的心願後,杜子春按期來到了老君廟前。那老人正在兩棵檜樹的樹陰下長嘯,見到杜子春後,就領他登上華
山雲臺峰。入四十里餘,見一處,室屋嚴潔,非常人居。彩雲遙覆,驚鶴飛翔其上。有正堂,中有藥爐,高九尺餘,紫焰光發,灼煥窗戶。玉女九人,環爐而立;青龍白虎,分據前後。其時日將暮,老人者,不復俗衣,乃黃冠縫帔士也。持白石三丸,酒一卮,遺子春,令速食之訖。取一虎皮,鋪於內西壁,東向而坐,戒曰:“慎勿語。雖尊神惡鬼夜叉,猛獸地獄,及君之親屬,為所困縛萬苦,皆非真實。但當不動不語,宜安心莫懼,終無所苦。當一心念吾所言。”言訖而去。子春視庭,唯一巨甕,滿中貯水而已。
道士適去,旌旗戈甲,千乘萬騎,遍滿崖谷,呵叱之聲,震動天地。有一人稱大將軍,身長丈餘,人馬皆著金甲,光芒射人。親衛數百人,皆杖劍張弓,直入堂前,呵曰:“汝是何人?敢不避大將軍。”左右竦劍而前,逼問姓名,又問作何物,皆不對。問者大怒,摧斬爭射之聲如雷,竟不應。將軍者極怒而去。俄而猛虎毒龍,狻猊獅子,蝮蠍萬計,哮吼拏攫而爭前欲搏噬,或跳過其上,子春神色不動。有頃而散。既而大雨滂澍,雷電晦暝,火輪走其左右,電光掣其前後,目不得開。須臾,庭際水深丈餘,流電吼雷,勢若山川開破,不可制止。瞬息之間,波及坐下,子春端坐不顧。
山雲臺峰。進山四十多裡後,看到一個地方,那裡的房屋嚴整乾淨,看樣子不是凡人住的。彩雲在上空繚繞,仙鶴繞屋頂飛翔。屋子的正堂中間有一個煉丹藥的爐子,有九尺多高,爐內紫光閃耀,照亮了門窗。有九個玉女環繞著爐子侍立著,爐子前後有青龍、白虎看守著。當時天快黑了,再看那老人,身上穿的已不是凡間的衣服,而是穿著黃道袍戴著黃道冠的仙師了。仙師拿著三個白石丸和一杯酒給了杜子春,讓他趕快吃下去。仙師又拿了一張虎皮鋪在內屋西牆下,面朝東坐下,告誡杜子春道:“你千萬不要出聲。這裡出現的大神、惡鬼、夜叉或者地獄、猛獸,以及你的親屬們被綁著受刑遭罪,這一切都不是真事。你只管不要動不說話,安心別害怕,最終絕不會對你有什麼傷害。要一心想著我這些囑咐!”仙師說完就走了。杜子春向院裡看,只有一個大甕,其中裝滿了水罷了。
道士剛走,杜子春就看見旌旗飄飄,戈矛閃閃,滿山滿谷都是士兵,千乘萬騎蜂擁而來,人喊馬嘶,震天動地。有一個人自稱大將軍,身高一丈多,他本人和他的馬都披著金鎧甲,光芒耀眼。大將軍的衛士有好幾百人,都舉著劍張著弓,徑直來到屋前,大聲呵斥杜子春說:“你是什麼人?怎麼大將軍到了竟敢不迴避!”有些衛士還提劍上前逼問杜子春的姓名,還問他在做什麼,他都一聲也不吭。見他不出聲,衛士們大怒,爭著斬殺射死他的叫喊聲像雷聲一樣大,杜子春仍是不出聲。最後,那個大將軍只好怒氣衝衝地帶著隊伍走了。過了片刻,又來了一群群的猛虎、毒龍、獅子,成千上萬的蝮蛇和毒蠍,都咆哮著,張牙舞爪地爭著撲向杜子春,想要打他或咬他,有的還從他的頭頂跳過,杜子春仍是不動聲色。過了一會兒,這些毒蛇猛獸也都散去了。這時突然大雨滂沱,雷電交加,天昏地暗,接著又有大火輪燃燒著在他左右滾動,電光在身前身後閃耀,亮得眼睛都睜不開。片刻之間,院子裡水深一丈多,空中電光閃閃雷聲隆隆,情形就像山峰崩塌河水奔流,勢不可擋。一眨眼的工夫,滾滾波濤就湧到杜子春的座位前了,他仍端坐著,連眼皮也不眨一下。
未頃而將軍者復來,引牛頭獄卒,奇貌鬼神,將大鑊湯而置子春前,長槍兩叉,四面周匝,傳命曰:“肯言姓名即放,不肯言,即當心取叉置之鑊中。”又不應。因執其妻來,拽於階下,指曰:“言姓名免之。”又不應。及鞭捶流血,或射或斫,或煮或燒,苦不可忍。其妻號哭曰:“誠為陋拙,有辱君子,然幸得執巾櫛,奉事十餘年矣。今為尊鬼所執,不勝其苦!不敢望君匍匐拜乞,但得公一言,即全性命矣。人誰無情,君乃忍惜一言?”雨淚庭中,且咒且罵,春終不顧。將軍且曰:“吾不能毒汝妻耶!”令取銼碓,從腳寸寸銼之。妻叫哭愈急,竟不顧之。將軍曰:“此賊妖術已成,不可使久在世間。”敕左右斬之。
斬訖,魂魄被領見閻羅王。曰:“此乃雲臺峰妖民乎?捉付獄中。”於是鎔銅鐵杖、碓搗磑磨、火坑鑊湯、刀山劍樹之苦,無不備嘗。然心念道士之言,亦似可忍,竟不呻吟。獄卒告受罪畢。王曰:“此人陰賊,不合得作男,宜令作女人。”配生宋州單父縣丞王勸家。生而多病,鍼灸藥醫,略無停日。亦嘗墜火墮床,痛苦不齊,終不失聲。俄而長大,容色絕代,而口無聲,其家目為啞女。親戚狎者,侮之萬端,終不能對。
不一會兒,那位大將軍又來了,領著一群地獄中的牛頭獄卒和相貌猙獰的厲鬼,將一口裝滿滾水的大鍋放在杜子春面前,鬼怪們手執長矛和兩股鐵叉,站在大鍋四周,命令道:“說出你的姓名,就放了你,如果不說,就用鐵叉插進你的胸口,把你放在鍋裡煮!”杜子春仍不說話。這時鬼怪們又把他的妻子抓來綁在臺階下,指著他妻子向杜子春說:“說出你的姓名,就放了她。”杜子春還是不做聲。於是鬼怪們用鞭子打得他的妻子滿身流血,還用刀砍她,用箭射她,一會兒燒,一會兒煮,百般折磨,難以忍受。他妻子向杜子春哭號道:“我雖然又醜又笨,配不上你,但我畢竟給你做了十幾年妻子了。現在我被鬼抓來這樣折磨,實在受不了啦!我不敢指望你向他們跪下求情,只要你說一句話,我就能活命了。人誰能無情,夫君你就這樣捨不得說句話嗎?”他妻子邊哭邊喊又咒又罵,杜子春始終不理不睬。那位大將軍說:“我難道沒有更毒辣的手段對付你老婆嗎!”說著命人抬來了銼碓,從腳上開始一寸寸地銼他的妻子。妻子的哭聲更加急切,杜子春還是連看也不看。大將軍說:“這個傢伙有妖術,不能讓他在世上久呆!”於是命令左右侍從把杜子春斬了。
斬完之後,他的魂魄被帶著去見閻王。閻王一見杜子春就說:“這不是雲臺峰的那個妖民嗎?給我把他打入地獄裡去!”於是杜子春受盡了下熔爐鐵打、入石碓石磨、進火坑湯鍋、上刀山劍樹等所有的地獄酷刑。然而由於他心裡牢記著那位仙師的叮囑,咬著牙都挺過來了,連叫都不叫一聲。後來,地獄的鬼卒向閻王報告,說所有的刑罰都給杜子春用完了。閻王說:“這個傢伙陰險毒惡,不該讓他當男人,下輩子讓他做女人!”於是讓杜子春投胎轉世到宋州單父縣的縣丞王勸家。杜子春轉世後生下來就多病,扎針吃藥一天沒斷過。還掉進火裡摔到床下,受了無數的苦,但杜子春始終不出聲。轉眼間杜子春長成了一個容貌絕代的女子,但就是不說話,家裡都認為她是個啞女。親戚中有些人對她百般調戲侮辱,杜子春終究一聲不吭。
同鄉有進士盧珪者,聞其容而慕之,因媒氏求焉。其家以啞辭之。盧曰:“苟為妻而賢,何用言矣?亦足以戒長舌之婦。”乃許之。盧生備六禮,親迎為妻。數年,恩情甚篤,生一男,僅二歲,聰慧無敵。盧抱兒與之言,不應,多方引之,終無辭。盧大怒曰:“昔賈大夫之妻鄙其夫才,不笑,然觀其射雉,尚釋其憾。今吾陋不及賈,而文藝非徒射雉也,而竟不言!大丈夫為妻所鄙,安用其子?”乃持兩足,以頭撲於石上,應手而碎,血濺數步。子春愛生於心,忽忘其約,不覺失聲雲:“噫……”噫聲未息,身坐故處,道士者亦在其前。
初五更矣,見其紫焰穿屋上,大火起四合,屋室俱焚。道士嘆曰:“錯大誤餘乃如是。”因提其發,投水甕中,未頃火息。道士前曰:“吾子之心,喜怒哀懼惡欲皆忘矣,所未臻者愛而已。向使子無噫聲,吾之藥成,子亦上仙矣。嗟乎,仙才之難得也!吾藥可重煉,而子之身猶為世界所容矣,勉之哉。”遙指路使歸。子春強登基觀焉,其爐已壞,中有鐵柱,大如臂,長數尺,道士脫衣,以刀子削之。子春既歸,愧其忘誓,復自效以謝其過。行至雲臺峰,絕無人跡,嘆恨而歸。出《續玄怪錄》。
縣丞的同鄉有個考中了進士的人叫盧珪,聽說縣丞的女兒容貌很美,就很傾慕,通過媒人去縣丞家提親。縣丞家以是啞女為由拒絕。盧生說:“妻子只要賢惠就好,不會說話又有什麼關係呢?正好警戒那些長舌婦。”縣丞就答應了婚事。盧生按照規矩完成了六禮,親自迎娶為妻。兩個人過了幾年,感情非常好,生了一個男孩,孩子已經兩歲了,十分聰明。盧生抱著孩子和她說話,她不回答,想盡辦法逗她也不說話。盧生大怒說:“古時賈大夫的妻子瞧不起她丈夫的才能,始終不笑,但後來妻子看見賈大夫射中了山雞,尚且消除了心中憤恨。如今我不像賈大夫那樣鄙陋,而我的文藝才能更不是射山雞那種事能比的,可是你卻不屑於跟我說話!大丈夫被妻子瞧不起,還要她的兒子做什麼!”說著就抓起男孩的兩腿,把孩子的頭摔在石頭上,頓時腦漿迸裂,鮮血濺出好幾步遠。杜子春愛子心切,一時忘了仙師的囑咐,不覺失聲喊道:“啊呀!……”喊聲還沒落,就發現他自己又坐在雲臺峰的那間道觀中,仙師也在他的面前。
這時剛到五更時分,突然紫色的火焰竄上了屋樑,轉眼間四面烈火熊熊,把屋子燒燬了。仙師嘆息說:“你這個窮酸小子,可把我坑苦了!”就提著杜子春的頭髮扔進水甕裡,不久火就滅了。仙師說:“在你的心裡,喜、怒、哀、懼、惡、欲都忘掉了,只有愛你還沒忘記。如果剛才你不出聲,我的仙丹就能煉成,你也就能成為上仙了。可嘆啊,仙才真是太難得了!我的仙丹可以再煉,但你卻還得回到人間去,以後繼續勤奮地修道吧!”說完向遠方指了路讓他回去。臨走時,杜子春登上燒燬的房基,看見那煉丹爐已壞了,當中有個鐵柱子,有手臂那麼粗,好幾尺長,那仙師正脫了衣服,用刀子削那鐵柱子。杜子春回到家後,非常悔恨自己忘了對仙師發的誓,想回去找到仙師為他效力以補償自己的過失。來到雲臺峰之後,什麼也沒找到,只好懷著惋惜悔恨的心情回去了。出自《續玄怪錄》。
張 老
張老者,揚州六合縣園叟也。其鄰有韋恕者,樑天監中,自揚州曹掾秩滿而來。有長女既笄,召裡中媒媼,令訪良婿。張老聞之喜,而候媒於韋門。媼出,張老固延入,且備酒食。酒闌,謂媼曰:“聞韋氏有女將適人,求良才於媼,有之乎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某誠衰邁,灌園之業,亦可衣食。幸為求之,事成厚謝。”媼大罵而去。他日又邀媼,媼曰:“叟何不自度,豈有衣冠子女,肯嫁園叟耶?此家誠貧,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,顧叟非匹。吾安能為叟一杯酒,乃取辱於韋氏?”叟固曰:“強為吾一言之,言不從,即吾命也。”媼不得已,冒責而入言之。韋氏大怒曰:“媼以我貧,輕我乃如是?且韋家焉有此事。況園叟何人,敢發此議!叟固不足責,媼何無別之甚耶?”媼曰:“誠非所宜言,為叟所逼,不得不達其意。”韋怒曰:“為吾報之,令日內得五百緡則可。”媼出,以告張老。乃曰:“諾。”未幾,車載納於韋氏。諸韋大驚曰:“前言戲之耳,且此翁為園,何以致此?吾度其必無而言之。今不移時而錢到,當如之何?”乃使人潛候其女,女亦不恨,乃曰:“此固命乎。”遂許焉。
張 老
張老,是揚州六合縣的一個種菜園子的老頭。他有個鄰居叫韋恕,梁武帝天監年間在揚州當曹掾,任滿後回到六合縣。韋恕的大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了,召集來了鄉里的媒婆,請她們給女兒選個好女婿。種園子的張老聽說後非常高興,就跑到韋恕家門口等媒人。媒婆走出韋家以後,張老就堅持把她請到自己家裡,還備了好酒好菜招待。酒快喝完時,張老對媒婆說:“我聽說韋恕家有女兒要出嫁,託你幫忙找個好女婿,有這事嗎?”媒婆說:“是有這事。”張老說:“我雖然確實年老體衰了,但我種菜園子還能夠保證豐衣足食。請你替我到韋家保媒求親,如果能辦成,我會重謝你的。”媒婆聽後,把張老臭罵了一頓憤憤而去。過了幾天,張老又約請媒婆,媒婆嘲笑他說:“你這個老傢伙怎麼這樣不自量?哪有官宦人家的女子願意嫁給一個種菜園的老頭子的?韋家是窮了點兒,但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也不在少數,實在是跟你不配對啊。我怎麼能為了你的一杯酒就到韋家自取其辱呢?”張老仍堅持求媒婆說:“求你勉強替我到韋家提一提吧,他們不同意我的求婚,我也就認命了。”媒婆經不住張老苦求,冒著捱罵的風險去韋家提了這事。韋恕一聽果然大怒說:“你這個媒婆看我窮就敢這樣小看我嗎?況且我們韋家從來沒有過這種事!那種園子的老東西算什麼人?竟敢動這種念頭!那老頭我不屑於去罵他,可你這樣也太不懂眉眼高低了吧?”媒婆趕忙賠罪說:“這事的確不像話,我也是被張老苦求逼得沒法子,才不得不來傳達他的意思。”韋恕怒氣衝衝地說:“你替我轉告那老傢伙,如果他一天之內給我送來五百吊錢,就可以!”媒婆就出了韋家,將這要求告訴了張老。張老說:“行。”不一會兒,就用車拉著錢送到韋家。韋恕的族人們大驚說:“之前那是句玩笑話,況且他是個種菜的老頭,哪裡有這麼多錢呢?我猜他一定沒有,所以才這麼說。現在他這麼快就把錢送來了,該怎麼辦呢?”就讓人偷偷問女兒,女兒也不怨恨,就說:“也許是我命該如此吧!”於是韋恕同意了這門親事。
張老既取韋氏,園業不廢,負穢钁地,鬻蔬不輟。其妻躬執爨濯,了無怍色,親戚惡之,亦不能止。數年,中外之有識者責恕曰:“君家誠貧,鄉里豈無貧子弟,奈何以女妻園叟?既棄之,何不令遠去也?”他日恕致酒,召女及張老。酒酣,微露其意。張老起曰:“所以不即去者,恐有留念。今既相厭,去亦何難。某王屋山下有一小莊,明旦且歸耳。”天將曙,來別韋氏:“他歲相思,可令大兄往天壇山南相訪。”遂令妻騎驢戴笠,張老策杖相隨而去。絕無消息。
後數年,恕念其女,以為蓬頭垢面,不可識也,令其男義方訪之。到天壇南,適遇一崑崙奴,駕黃牛耕田,問曰:“此有張老家莊否?”崑崙投杖拜曰:“大郎子何久不來?莊去此甚近,某當前引。”遂與俱東去。初上一山,山下有水,過水連綿凡十餘處,景色漸異,不與人間同。忽下一山,其水北朱戶甲第,樓閣參差,花木繁榮,煙雲鮮媚,鸞鶴孔雀,徊翔其間,歌管廖亮耳目。崑崙指曰:“此張家莊也。”韋驚駭莫測。俄而及門,門有紫衣人吏,拜引入廳中。鋪陳之華,目所未睹,異香氤氳,遍滿崖谷。忽聞珠佩之聲漸近,二青衣出曰:“阿郎來此。”次見十數青衣,容色絕代,相對而行,若有所引。俄見一人,戴遠遊冠,衣朱綃,曳朱履,徐出門。
張老娶了韋氏後,繼續種菜,挑糞鋤草,每天賣菜。韋氏天天做飯洗衣,一點也不怕別人笑話,親戚們雖然討厭她疏遠她,她仍然一如既往。過了幾年,韋氏家族內外的一些有識之士責備韋恕說:“你們家雖然窮,但鄉里有的是貧家子弟,為什麼要把女兒嫁給一個種菜的老頭子呢?既然你把女兒嫁出去不要了,為什麼不乾脆讓她到遠處去呢?”過了幾天,韋恕備了酒飯把女兒和張老叫到家裡。在喝到半醉時,韋恕微微透露出想讓他們搬到遠處去的意思。張老聽後站起來說:“我們婚後沒有馬上搬走,是怕你想念。現在既然討厭我們,我們就搬走吧,這有什麼困難呢?我在王屋山的山下有個小莊園,明天早上我們就回到那兒去。”第二天黎明時,張老到韋恕家辭行,並對韋恕說:“以後如果想念你女兒,可以讓大哥到天壇山南找我們。”然後讓韋氏戴上竹笠騎上驢子,張老拿著鞭子趕著驢一同走了。走後就再也沒有消息。
過了幾年,韋恕想念女兒,以為她一定會弄得蓬頭垢面,恐怕都認不出來了,就讓他的兒子韋義方去找她。韋義方來到天壇山南,正好遇見一個崑崙奴在趕著黃牛耕田,就問道:“這裡有一個張老家的莊園嗎?”那崑崙奴立刻扔下鞭子跪拜說:“大少爺怎麼這麼久不來啊?莊園離這很近,我給您帶路。”說罷領著韋義方往東走。一開始上了一座山,山下有河,一連過了十幾處河,景色漸漸變了,和人間大不相同。然後又下了一座山,在山下的河北岸下有一座大紅門的府宅,宅中樓閣林立,花木繁茂,彩雲繚繞,有很多鳳凰、仙鶴和孔雀在樓閣間飛翔,從裡面傳出嘹亮動聽的歌聲和音樂。崑崙奴指著府宅說:“這就是張家莊園。”韋義方又驚又怕,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不一會兒來到府宅門前,門上有個穿紫袍的小吏領著韋義方進了一個大廳。大廳裡陳設十分華麗,韋義方從來沒見過,陣陣奇異的香味飄滿了山谷。忽然聽到女子走路時珠佩搖動的聲音,兩個穿青衣的女子走來說:“大少爺到了!”接著又有十幾個穿青衣的女子,都是絕色美女,一對一對地走出來,好像在引導什麼貴人。然後就看見一個人戴著遠遊冠,穿著大紅袍,腳穿紅靴子,慢慢地走出門來。
一青衣引韋前拜。儀狀偉然,容色芳嫩,細視之,乃張老也。言曰:“人世勞苦,若在火中,身未清涼,愁焰又熾,而無斯須泰時。兄久客寄,何以自娛?賢妹略梳頭,即當奉見。”因揖令坐。未幾,一青衣來曰:“娘子已梳頭畢。”遂引入,見妹於堂前。其堂沉香為樑,玳瑁帖門,碧玉窗,珍珠箔,階砌皆冷滑碧色,不辨其物。其妹服飾之盛,世間未見。略敘寒暄,問尊長而已,意甚鹵莽。有頃進饌,精美芳馨,不可名狀。
食訖,館韋於內廳。明日方曙,張老與韋生坐,忽有一青衣,附耳而語。張老笑曰:“宅中有客,安得暮歸?”因曰:“小妹暫欲遊蓬萊山,賢妹亦當去,然未暮即歸。兄但憩此。”張老揖而入。俄而五雲起於庭中,鸞鳳飛翔,絲竹並作,張老及妹,各乘一鳳,餘從乘鶴者十數人,漸上空中,正東而去,望之已沒,猶隱隱聞音樂之聲。韋君在後,小青衣供侍甚謹。迨暮,稍聞笙篁之音,倏忽復到。及下於庭,張老與妻見韋曰:“獨居大寂寞,然此地神仙之府,非俗人得遊。以兄宿命,合得到此,然亦不可久居,明日當奉別耳。”及時,妹復出別兄,殷勤傳語父母而已。張老曰:“人世遐遠,不及作書,奉金二十鎰。”並與一故席帽曰:“兄若無錢,可於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,取一千萬,持此為信。”
一個青衣女子領著韋義方上前拜見。韋義方見那人儀表堂堂,容貌很年輕,再仔細一看,竟是張老。張老對韋義方說:“人世間辛苦勞累,如在火海之中,身心尚未清淨,就又有憂愁煩惱來糾纏,沒有一刻太平消閒的時候。大哥你長期在人世客居,又有什麼樂趣呢?你的妹妹正在梳頭,馬上就來拜見你。”張老便揖請韋義方稍坐片刻。不一會兒,一個青衣女子來報告說:“娘子已梳完頭了。”就把韋義方領了進去,在堂前會見他妹妹。韋義方見妹妹的屋子裡,房樑是沉香木做的,門是玳瑁做的,窗戶是碧玉做的,簾子是珍珠做的,臺階是由一種又涼又滑的綠色東西鋪成的,不知道是什麼物品。再看妹妹的服飾十分華貴,世上從未見過。韋義方見到妹妹後,互相簡單問候了幾句,妹妹又問了問家裡長輩的情況而已,情意很冷淡粗疏。不一會兒擺上酒宴,美味佳餚精美芳香,好得沒法形容。
飯後,請韋義方到內廳歇息。第二天天剛亮時,張老來看韋義方,和他共坐閒談,忽然有一個侍女走來,附在張老耳邊說了幾句話。張老笑道:“我府裡有客,怎麼能晚回來呢?”轉而對韋義方說:“我的妹妹想去蓬萊仙山遊玩,你妹妹也該去,天不黑就會回來的。兄長你可以在這裡休息。”張老向韋義方作了個揖,就走到裡面去了。片刻間五色彩雲瀰漫在庭院裡,鸞鳳飛翔,樂聲陣陣,張老和妻子韋氏各自乘著一隻鳳,還有十幾個騎仙鶴的隨從,漸漸升空向東飛去,人已經看不見了,還能隱隱約約聽到音樂聲。韋義方在後廳呆著,小侍女照顧得很周到。等到傍晚時,聽到遠處有音樂聲,轉眼間張老和妻子就到了。等回到前廳,兩人一同見過韋義方後說:“把你一個人留在府裡,一定覺得寂寞吧?然而這裡是神仙的府第,世間的俗人是不能來的。雖然兄長你命中該到這兒來一次,但也不能久留,明天你就該告別了。”第二天,張老的妻子來和哥哥告別,再三請哥哥回家後替她問候父母。張老對韋義方說:“人世遙遠,我也來不及寫信了,請你捎回去二十鎰金子吧。”又給了韋義方一頂舊草帽,說:“兄長今後如果缺錢用,可以到揚州北城賣藥的王老家去取一千萬錢,拿著這頂舊草帽去做憑證。”
遂別,復令崑崙奴送出。卻到天壇,崑崙奴拜別而去。
韋自荷金而歸,其家驚訝,問之,或以為神仙,或以為妖妄,不知所謂。五六年間金盡,欲取王老錢,復疑其妄。或曰:“取爾許錢,不持一字,此帽安足信?”既而困極,其家強逼之曰:“必不得錢,亦何傷?”乃往揚州,入北邸,而王老者方當肆陳藥。韋前曰:“叟何姓?”曰:“姓王。”韋曰:“張老令取錢一千萬,持此帽為信。”王曰:“錢即實有,席帽是乎?”韋曰:“叟可驗之,豈不識耶?”王老未語,有小女出青布幃中曰:“張老常過,令縫帽頂,其時無皁線,以紅線縫之。線色手蹤,皆可自驗。”因取看之,果是也。遂得載錢而歸,乃信真神仙也。
其家又思女,復遣義方往天壇南尋之。到即千山萬水,不復有路。時逢樵人,亦無知張老莊者,悲思浩然而歸。舉家以為仙俗路殊,無相見期。又尋王老,亦去矣。後數年,義方偶遊揚州,閒行北邸前,忽見張家崑崙奴前曰:“大郎家中何如?娘子雖不得歸,如日侍左右,家中事無鉅細,莫不知之。”因出懷金十斤以奉曰:“娘子令送與大郎君,阿郎與王老會飲於此酒家,大郎且坐,崑崙當入報。”義方坐於酒旗下,日暮不見出,乃入觀之,飲者滿坐,坐上並無二老,
於是雙方告別,張老又讓崑崙奴送他出山。送到天壇後,崑崙奴也拜別回去了。
韋義方自己揹著金子回到家後,家人十分驚訝,問他怎麼回事,有的說張老是神仙,有的說他是妖魔,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。五六年後,帶回的金子用光了,就打算到賣藥的王老那兒去取錢,但又懷疑當初張老騙他。有人說:“取那麼多錢,連個字據都沒有,一頂舊草帽怎麼能作為憑據呢?”後來家裡太困難了,家裡人就逼著韋義方去王老那兒試試,說:“就是取不來錢,又有什麼損失呢?”於是韋義方就去了揚州,到了北城的館舍,見王老正在店裡賣藥。韋義方上前說:“老人家貴姓?”回答說:“姓王。”韋義方說:“張老讓我來取一千萬錢,他說把這頂草帽給你就行。”王老說:“錢確實有,不知帽子對不對?”韋義方說:“您老人家可以驗一驗草帽,難道您不認識它嗎?”王老還沒說話,這時有一個少女掀開青布簾走出來說:“張老曾有一次到這裡來,讓我給他縫帽子,當時沒有黑線,就用紅線縫上了。線的顏色和縫的針腳,我都能認出來。”說完把草帽拿過來看,果然是張老的草帽。韋義方就用車把錢拉回家,全家這才相信張老真是神仙。
後來韋家人又想念女兒,打發韋義方前往天壇山南去找。韋義方到了以後,只見千山萬水,再也找不到他走過的路。碰見打柴的人,也不知道張老的莊園,韋義方心裡又難受又思念,只好回來了。全家都認為仙俗有別,沒有相見之期了。又去找王老,王老也走了。幾年後,韋義方偶然到揚州去,在北城館舍一帶閒逛,忽然遇見張老家的崑崙奴迎上前來說:“大少爺家這些年還好嗎?我家娘子雖然不能回去,但她就像天天在孃家侍奉父母一樣,對家裡的大事小情,無不一清二楚。”說著從懷裡掏出十斤金子交給韋義方說:“娘子讓我把這金子送給您,我家主人現在正和王老在這個酒館裡喝酒,請大少爺稍坐片刻,我進去稟報。”韋義方坐在酒店外的酒旗下,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見張老出來,就進酒館裡去找,只見酒客滿座,根本沒有張老和王老,
亦無崑崙。取金視之,乃真金也,驚歎而歸。又以供數年之食,後不復知張老所在。出《續玄怪錄》。
崑崙奴也不見了。韋義方拿出金子來看,金子倒是真的,又驚訝又感嘆地回家了。崑崙奴送來的金子又供韋家用了好幾年,後來,就再也不知道張老在什麼地方了。出自《續玄怪錄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