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廣記 全12冊 (copy)

卷第四百七十五 昆蟲三

淳于棼

淳于棼

東平淳于棼,吳楚遊俠之士。嗜酒使氣,不守細行,累巨產,養豪客。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,因使酒忤帥,斥逐落魄,縱誕飲酒為事。家住廣陵郡東十里,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,枝幹修密,清陰數畝,淳于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。唐貞元七年九月,因沉醉致疾,時二友人於坐扶生歸家,臥於堂東廡之下。二友謂生曰:“子其寢矣,餘將秣馬濯足,俟子小愈而去。”

生解巾就枕,昏然忽忽,彷彿若夢。見二紫衣使者,跪拜生曰:“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。”生不覺下榻整衣,隨二使至門。見青油小車,駕以四牡,左右從者七八,扶生上車,出大戶,指古槐穴而去。使者即驅入穴中,生意頗甚異之,不敢致問。忽見山川風候,草木道路,與人世甚殊。前行數十里,有郛郭城堞,車輿人物,不絕於路。生左右

淳于棼

東平人淳于棼,是吳楚一帶的遊俠之士。他愛喝酒,意氣用事,做事不拘小節,家裡積累了巨大的產業,養了一些俠客勇士。曾經靠武藝被任命為淮南節度使的副將,因為撒酒瘋觸犯了主帥,被撤銷官職後漂泊流浪,行為放縱不受拘束,每天只是喝酒。他的家住在廣陵郡東十里,居住的房子南邊有一株大古槐樹,枝幹長而濃密,樹蔭能覆蓋好幾畝地,淳于棼天天和一群豪俠勇士在樹蔭下痛快地喝酒。唐朝貞元七年九月,淳于棼因酒喝得大醉而得了病,當時有兩個朋友從酒桌上把他送回家去,躺在堂屋東面的走廊裡。兩個朋友對他說:“你就睡一會兒吧,我們兩個人喂喂馬洗洗腳,等你的病稍好之後再走。”

淳于棼解下頭巾枕上枕頭,昏昏沉沉,恍恍惚惚,彷彿像做夢一樣。只見兩個穿紫衣的使者,對著他行跪拜之禮說:“槐安國王派我們向你表示邀請。”他不知不覺地下床,整理衣服,隨二位使者到了門口。看見一輛青油小車,套著四匹公馬,左右隨從七八個人,扶著淳于棼上車,出了大門,朝著古槐樹洞裡走去。使者隨即趕著車進入洞中,淳于棼心裡很奇怪,也不敢發問。忽然看見山川風物、草木道路,和人世很不同。再往前走幾十裡,有外城城牆,車馬和行人,在路上連續不斷。淳于棼身邊

傳車者傳呼甚嚴,行者亦爭闢於左右。又入大城,朱門重樓,樓上有金書,題曰“大槐安國”。執門者趨拜奔走,旋有一騎傳呼曰:“王以駙馬遠降,令且息東華館。”因前導而去。

俄見一門洞開,生降車而入。彩檻雕楹,華木珍果,列植於庭下;几案茵褥,簾幃殽膳,陳設於庭上。生心甚自悅。復有呼曰:“右相且至。”生降階祗奉。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,賓主之儀敬盡焉。右相曰:“寡君不以弊國遠僻,奉迎君子,託以姻親。”生曰:“某以賤劣之軀,豈敢是望。”右相因請生同詣其所。行可百步,入朱門,矛戟斧鉞,佈列左右,軍吏數百,辟易道側。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,亦趨其中,生私心悅之,不敢前問。右相引生升廣殿,御衛嚴肅,若至尊之所。見一人長大端嚴,居正位,衣素練服,簪朱華冠。生戰慄,不敢仰視。左右侍者令生拜,王曰:“前奉賢尊命,不棄小國,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。”生但俯伏而已,不敢致詞。王曰:“且就賓宇,續造儀式。”有旨,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。生思念之,意以為父在邊將,因沒虜中,不知存亡,將謂父北蕃交通而致茲事?心甚迷惑,不知其由。

是夕,羔雁幣帛,威容儀度,妓樂絲竹,殽膳燈燭,車騎禮物之用,無不鹹備。有群女,或稱華陽姑,或稱青溪姑,或稱上仙子,或稱下仙子,若是者數輩,皆侍從數千,冠翠鳳冠,

陪同坐車的人,呼喚聲很嚴厲,行人也急忙向道路兩側躲避。又走入一個大城,只見紅門層樓,樓上有金色大字,叫“大槐安國”。城門官跑上前來拜見,接著有一人騎馬呼喊著說:“國王因為駙馬從遠方來,讓他暫到東華館休息。”於是在前面領路前往。

很快看見一個門大開,淳于棼下車走了進去。裡面是彩繪雕花的欄杆和柱子,美觀的樹木,珍貴的果樹,一行行地栽種在庭院中;桌椅、墊子,門簾和酒席,陳列在廳上。淳于棼心裡很高興。接著又有人喊道:“右丞相快要到了。”淳于棼走下臺階恭敬地迎接。有一個人穿著紫色的朝服,拿著象牙手板快步走上前來,賓主之間的禮儀非常完備。右丞相說:“我們的國君,不因為我國遙遠偏僻,把你迎來,結為婚姻親家。”淳于棼說:“我自己只有個卑賤的身軀,怎麼敢想這樣的事呢?”右丞相於是請淳于棼一同去皇上那裡。走了大約一百多步,進入一個大紅門,左右手持矛、戟、斧、鉞的武士,排列兩側,幾百個軍官,迴避在路邊上。淳于棼有個平生一起喝酒的朋友叫周弁的,也在人群中,淳于棼心裡很高興,卻不敢上前問話。右丞相領著淳于棼登上一所寬敞的宮殿,御衛非常嚴肅莊重,像是帝王的住處。只見有一個人又高又大端莊嚴肅,坐在正中的位置上,穿著白色的錦服,戴紅花冠。淳于棼緊張得直髮抖,不敢抬起頭來看。左右的侍者讓淳于棼叩頭,國王說:“先前遵照令尊的命令,不嫌棄我們是個小國,答應讓我的二女兒瑤芳嫁給你。”淳于棼只是趴在地上,不敢回話。國王說:“你暫且到賓館去,過後再舉行儀式。”皇上有旨,讓右丞相也和淳于棼一起回到館舍。淳于棼思考著這件事,心裡以為父親在邊界做將軍,因為被敵人捉去,不知道是死是活,莫非是父親與北蕃暗中來往才招致現在招為駙馬這件事?心裡很迷惑,不知道其中的原因。

這天晚上,結婚用的羔雁幣帛等禮物,各種儀容禮節,歌舞樂器,酒席燈燭,車馬禮物等用具,沒有不齊備的。有一群女子,有的叫華陽姑,有的叫青溪姑,有的叫上仙子,有的叫下仙子,像這樣的有好幾批人,都是帶著幾千名侍從,頭上戴著翠鳳冠,

衣金霞帔,彩碧金鈿,目不可視。遨遊戲樂,往來其門,爭以淳于郎為戲弄。風態妖麗,言詞巧豔,生莫能對。

復有一女謂生曰:“昨上巳日,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,於天竺院觀右延舞《婆羅門》,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。時君少年,亦解騎來看,君獨強來親洽,言調笑謔。吾與窮英妹結絳巾,掛於竹枝上,君獨不憶念之乎?又七月十六日,吾於孝感寺侍上真子,聽契玄法師講《觀音經》。吾於講下舍金鳳釵兩隻,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,時君亦講筵中,於師處請釵合視之,賞嘆再三,嗟異良久。顧餘輩曰:‘人之與物,皆非世間所有。’或問吾民,或訪吾裡,吾亦不答,情意戀戀,矚盻不捨,君豈不思念之乎?”生曰:“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”群女曰:“不意今日與君為眷屬。”

復有三人,冠帶甚偉,前拜生曰:“奉命為駙馬相者。”中一人,與生且故,生指曰:“子非馮翊田子華乎?”田曰:“然。”生前,執手敘舊久之。生謂曰:“子何以居此?”子華曰:“吾放遊,獲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,因以棲託。”生復問曰:“周弁在此,知之乎?”子華曰:“周生貴人也,職為司隸,權勢甚盛,吾數蒙庇護。”言笑甚歡,俄傳聲曰:“駙馬可進矣。”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。子華曰:“不意今日獲睹盛禮,無以相忘也。”有仙姬數十,奏諸異樂,婉轉清亮,曲調悽悲,非人間之所聞聽。有執燭引導者亦數十,左右見金翠步障,彩碧玲瓏,不斷數裡。生端坐車中,心意恍惚,

身上穿著金色的霞帔,嵌金鑲玉的首飾,光彩奪目。她們在他住的地方隨意遊玩說笑,爭著以淳于棼為戲弄的對象。她們風度姿態妖豔美麗,說起話來巧妙而有文采,淳于棼對答不上。

又有一個女子對淳于棼說:“之前的上巳日,我跟著靈芝夫人拜訪禪智寺,在天竺院觀看右延跳《婆羅門》舞,我和一群女子坐在北窗的石凳上。當時你還是個少年,也下馬來觀看,你獨自強來親近我,說些調笑的笑話。我和窮英妹編了個絳色的頭巾,掛在竹枝上,你難道想不起來了嗎?還有在七月十六日,我在孝感寺侍奉上真子,聽契玄法師講解《觀音經》。我在講臺下施捨了兩隻金鳳釵,上真子施捨了一個水犀角做的盒子,當時你也在聽講席上,在法師那裡借來釵和盒看了看,再三地讚歎,感慨了很久。回頭對我們說:‘這人和所施之物,都不是人世間能有的!’又是問我是哪裡人,又是問我住在什麼地方,我也沒有回答,互相情意戀戀地你看我,我看你,不捨得分手,你難道不思念了嗎?”淳于棼說:“我已把這些深深地藏在心裡,什麼時候能忘記了。”那群女子說:“想不到今天與你成了親屬。”

又有三個人,穿戴得很大氣,走上前拜見淳于棼說:“我們是奉命來做駙馬儐相的。”其中一人與淳于棼是老朋友,淳于棼指著他說:“你不是馮翊的田子華嗎?”田子華說:“是的。”淳于棼走上前,握著他的手敘舊談了很久。淳于棼對田子華說:“你為什麼住在這裡?”田子華說:“我隨意遊玩,受到右丞相武成侯段公的賞識,所以就在這裡安身了。”淳于棼又問他說:“周弁在這裡,你知道嗎?”田子華說:“周生是個尊貴的人,擔任司隸的職務,權勢很大,我多次蒙他庇護。”兩人說說笑笑談得很高興,不久傳來聲音說:“駙馬可以進來了。”三個男儐相取來佩劍衣帽幫他換上了。田子華說:“想不到今天能親眼看到這麼盛大的婚禮,不要忘記我哦。”這時有幾十個仙女,演奏各種奇異的音樂,樂聲曲折清亮,曲調卻很淒涼悲傷,不是人間所能夠聽到的。又有幾十個拿著燈燭領路的人,左右兩邊是金絲翠羽的屏障,色彩青碧,做工精巧,一連有好幾裡地長。淳于棼端坐在車裡,心神恍惚,

甚不自安,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。曏者群女姑娣,各乘鳳翼輦,亦往來其間。至一門,號修儀宮,群仙姑姊,亦紛然在側,令生降車輦拜,揖讓升降,一如人間。徹障去扇,見一女子,雲號金枝公主,年可十四五,儼若神仙。交歡之禮,頗亦明顯。

生自爾情義日洽,榮曜日盛,出入車服,遊宴賓御,次於王者。王命生與群寮備武衛,大獵於國西靈龜山。山阜峻秀,川澤廣遠,林樹豐茂,飛禽走獸,無不蓄之。師徒大獲,竟夕而還。生因他日啟王曰:“臣頃結好之日,大王雲奉臣父之命。臣父頃佐邊將,用兵失利,陷沒胡中,爾來絕書信十七八歲矣。王既知所在,臣請一往拜覲。”王遽謂曰:“親家翁職守北土,信問不絕,卿但具書狀知聞,未用便去。”遂命妻致饋賀之禮,一以遣之,數夕還答。生驗書本意,皆父平生之跡,書中憶念教誨,情意委屈,皆如昔年。復問生親戚存亡,閭里興廢。復言路道乖遠,風煙阻絕,詞意悲苦,言語哀傷,又不令生來覲,雲歲在丁丑,當與女相見。生捧書悲咽,情不自堪。

他日,妻謂生曰:“子豈不思為政乎?”生曰:“我放蕩,不習政事。”妻曰:“卿但為之,餘當奉贊。”妻遂白於王。累日,謂生曰:“吾南柯政事不理,太守黜廢,欲藉卿才,可

很不安寧,田子華多次和他說笑來安慰他。剛才的那群女子們,各自乘坐著鳳翼輦,也在路上來來往往。到了一個宮門,號稱修儀宮,一群神仙姑姊,也紛紛地來到門邊,讓淳于棼走下車輦拜見,又作揖,又道謝,一忽兒上去,一會兒下來,禮節和人間的一樣。撤去障子和遮面的羽扇,就看見一個女子,說叫金枝公主,年齡大約十四五歲,莊重得像神仙一樣。二人交歡時的禮節,也是很莊嚴的樣子。

淳于棼從此與妻子感情一天比一天融洽,榮譽光彩一天比一天興盛,進出的車馬衣服,遊玩宴會跟隨的賓客和侍從,僅次於國王。國王讓淳于棼和朝廷官員準備好武器和兵士,在大槐安國西面的靈龜山上大規模地打獵。那裡山連著山險峻而秀美,江河湖泊寬廣遼闊,林中樹木茂盛濃密,飛禽走獸,樣樣都有。他們捕獲了很多獵物,一直到晚上才回去。於是淳于棼有一天向國王啟奏說:“我不久前結婚的時候,大王曾說是遵照我父親的意思辦的。我的父親原先是駐守邊疆的將軍,因為打仗失利,陷落在胡人之中,從那以來斷絕書信已經十七八年了。大王既然知道我父親住的地方,請讓我去拜見他。”國王立刻對他說:“親家翁的職責是守衛北方的國土,通過書信互相問候,從未斷絕,你只要寫封信告訴一下你的情況,就可以了,不用親自去。”於是讓妻子準備贈送的禮品,派專人送去,幾天後就回了信。淳于棼檢查了書信的字跡和意思,全是父親生平的經歷,信中陳述了思念的感情和對他的教誨,感情和心意表達得很詳盡,全都像從前一樣。又問淳于棼親戚們的生死,家鄉的興廢。又說道路相隔遙遠,風煙阻隔,話說得很痛苦,語氣也哀傷,又不讓淳于棼來看望他,說是在丁丑這一年,才能與你相見。淳于棼捧著信,悲哀地哭起來,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。

一天,妻子對淳于棼說:“你難道不想做官嗎?”淳于棼說:“我放蕩慣了,又不熟悉政務。”妻子說:“你只管做你的官,我來幫助你。”妻子就告訴了國王。幾天後,國王對淳于棼說:“我的南柯郡政事治理得不好,太守被我罷免了,想借助你的才能,你能

曲屈之,便與小女同行。”生敦授教命。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。因出金玉錦繡,箱奩僕妾車馬列於廣衢,以餞公主之行。生少遊俠,曾不敢有望,至是甚悅,因上表曰:“臣將門餘子,素無藝術。猥當大任,必敗朝章;自悲負乘,坐致覆 。今欲廣求賢哲,以贊不逮。伏見司隸潁川周弁忠亮剛直,守法不回,有毗佐之器。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,達政化之源。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,備知才用,可託政事。周請署南柯司憲,田請署司農,庶使臣政績有聞,憲章不紊也。”王並依表以遣之。

其夕,王與夫人餞於國南。王謂生曰:“南柯,國之大郡,土地豐壤,人物豪盛,非惠政不能以治之,況有周田二贊,卿其勉之,以副國念。”夫人戒公主曰:“淳于郎性剛好酒,加之少年,為婦之道,貴乎柔順,爾善事之,吾無憂矣。南柯雖封境不遙,晨昏有間,今日暌別,寧不沾巾?”生與妻拜首南去,登車擁騎,言笑甚歡。累夕達郡,郡有官吏僧道耆老,音樂車 ,武衛鑾鈴,爭來迎奉。人物闐咽,鐘鼓喧譁不絕。十數裡,見雉堞臺觀,佳氣鬱鬱。入大城門,門亦有大榜,題以金字,曰“南柯郡城”。是朱軒棨戶,森然深邃。

屈就這個職務,便和我小女兒一起去吧。”淳于棼恭敬地接受了國王的命令。國王就下令讓主管官員給他準備好太守的行李用品。於是拿出黃金、美玉、綢緞,還有箱奩、僕妾、車馬等陳列在寬廣的街道上,來為公主餞行。淳于棼從小就交友漫遊,講究義氣,並不敢有什麼期望,到這時非常高興,因而向皇上上表說:“我是將軍家的沒出息的後代,向來沒有才藝和策略。勉強地擔當重任,一定會擾亂朝廷的法制;自己也擔心才能不稱職,可能會導致失敗。現在我想廣泛地尋求有才能的人,用來幫助我做力所不及的事前。我看司隸潁川人周弁忠誠可信,剛正不阿,嚴守法度,毫不枉屈,具有輔佐政事的能力。處士馮翊郡人田子華廉潔謹慎,通曉事變,十分了解政治教化的本源。他們兩個人和我有十年的老交情,完全瞭解他們的才幹和長處,可以把政事託付給他們。周弁請任命為南柯郡的司憲,田子華請任命為司農,也許可以使我做出名聞四方的政績,使國家的法度章程有條不紊。”國王全都依照他上表說的辦。

那天晚上,國王和王后在京城的南門外為他們餞行。國王對淳于棼說:“南柯是我們國家的大郡,土地肥沃,人口眾多,不實行愛民政治就不能治理好這個郡,何況還有周弁和田文華二人的輔佐幫助,你要勉力為之,以符合國家的期望。”王后告誡公主說:“淳于郎性情剛烈,又喜歡喝酒,加上又正當少年,做妻子的規則,貴在溫柔順從,你能好好地侍奉他,我也就不必擔心了。南柯郡雖然離京城不算遠,但早晚也不能天天見面,今天在此告別,怎能不淚水沾溼巾帕?”淳于棼和妻子拜謝之後就向南走去,他們登上車駕,騎士們簇擁著,說說笑笑十分歡暢。走了幾天就到了南柯郡,郡裡的官吏們、和尚道士和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人,奏樂的車隊,武裝的衛士和車子,爭著前來迎接。只見人馬喧鬧,熙熙攘攘,撞鐘打鼓到處一片喧譁的聲音。又走了十多裡,就看見城牆和樓臺宮殿,一看就充滿著吉祥的氣象。進入大城門,門上也有一塊大匾額,上面題寫的金色大字:“南柯郡城”。只見紅色的大門,門外面掛著表示威嚴的劍戟,威武森嚴。

生下車,省風俗,療病苦,政事委以周田,郡中大理。自守郡二十載,風化廣被,百姓歌謠,建功德碑,立生祠宇。王甚重之,賜食邑錫爵,位居臺輔。周田皆以政治著聞,遞遷大位。生有五男二女,男以門蔭授官,女亦娉於王族,榮耀顯赫,一時之盛,代莫比之。

是歲,有檀蘿國者,來伐是郡。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徵之,乃表周弁將兵三萬,以拒賊之眾於瑤臺城。弁剛勇輕進,師徒敗績,弁單騎裸身潛遁,夜歸城,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。生因囚弁以請罪,王並舍之。是月,司憲周弁疽發背卒。生妻公主遘疾,旬日又薨。生因請罷郡,護喪赴國。王許之,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。生哀慟發引,威儀在途,男女叫號,人吏奠饌,攀轅遮道者,不可勝數,遂達於國。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,候靈 之至。諡公主曰“順儀公主”,備儀仗羽葆鼓吹,葬於國東十里盤龍岡。

是月,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。生久鎮外藩,結好中國,貴門豪族,靡不是洽。自罷郡還國,出入無恆,交遊賓從,威福日盛,王意疑憚之。時有國人上表雲:“玄象謫見,國有大恐,都邑遷徙,宗廟崩壞。釁起他族,事在蕭牆。”

淳于棼一到任,就視察風俗民情,救濟人民的疾苦,政事交給周弁和田子華處理,郡中治理得井井有條。自從他到南柯郡以來二十多年,政治教化推行得十分普遍,百姓們用歌謠唱他,為他樹立了歌頌功德的石碑,在他生前就為他建了祠堂。國王很看重他,賞賜給他封地和爵位,地位相當於三公宰相。周弁和田子華也都因為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而聞名,接連被提升到更高的職位上。淳于棼有五個兒子二個女兒,兒子因父母的地位而做官,女兒也嫁給了王族,他家的門第榮耀顯赫,一時達到了極繁盛的地步,當代沒有誰能比得上。

這一年,有個檀蘿國,來侵犯南柯郡。國王讓淳于棼訓練將官和軍隊去征伐檀蘿國,於是上表推薦讓周弁率兵三萬,在瑤臺城一帶阻擊敵人。周弁剛烈勇敢輕率地冒進,導致部隊大敗,周弁一人一騎光著身子逃走,到晚上才回到城裡,敵人也收拾起軍用物資回去了。淳于棼於是將周弁囚禁向皇上請求處罰,國王全都赦免了他們。這個月,司憲周弁背上疽病發作死了。淳于棼的妻子金枝公主也得了病,十多天也死了。淳于棼接著請求免去自己的太守職務,護送公主的靈柩回都城去。國王答應了他,就讓司農田子華代理南柯太守的職務。淳于棼悲哀痛苦地護送靈柩啟程,威嚴的儀仗隊走在路上,一路上哭號的男女,陳設食品祭奠的百姓官吏,扯住車轅攔住道路極力挽留的人,數也數不清,就這樣回到了都城。國王和王后穿著白衣服在郊外痛哭,等候著靈柩的到來。賜給公主的諡號是“順儀公主”,然後準備好華蓋和樂隊,把公主埋葬在國都東面十里的盤龍岡。

這一月,已故司憲周弁的兒子周榮信也護著靈柩回到國都。淳于棼長期鎮守藩國,與滿朝文武都相處得很好,權貴人家和豪門大族,沒有一個跟他相處不融洽的。自從罷去州郡職務回到首都,出外或在家沒有一定的時間,整天交朋結友、大宴賓客,威望日益隆盛,國王心裡已經有些疑忌和懼怕他了。這時國內有人上表說:“天象表現出譴責的徵兆,國家將有大災禍,首都要搬遷,宗廟要崩壞。這災禍將由外姓人引起,禍患將由內部發生。”

時議以生侈僭之應也,遂奪生侍衛,禁生遊從,處之私第。生自恃守郡多年,曾無敗政,流言怨悖,鬱鬱不樂。王亦知之,因命生曰:“姻親二十餘年,不幸小女夭枉,不得與君子偕老,良用痛傷,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。”又謂生曰:“卿離家多時,可暫歸本里,一見親族,諸孫留此,無以為念。後三年,當令迎生。”生曰:“此乃家矣,何更歸焉?”王笑曰:“卿本人間,家非在此。”生忽若惛睡,瞢然久之,方乃發悟前事,遂流涕請還。王顧左右以送生,生再拜而去。

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,至大戶外,見所乘車甚劣,左右親使御僕,遂無一人,心甚嘆異。生上車行可數裡,復出大城,宛是昔年東來之途,山川源野,依然如舊。所送二使者,甚無威勢,生逾怏怏。生問使者曰:“廣陵郡何時可到?”二使謳歌自若,久之乃答曰:“少頃即至。”

俄出一穴,見本里閭巷,不改往日。潛然自悲,不覺流涕。二使者引生下車,入其門,升自階,己身臥於堂東廡之下。生甚驚畏,不敢前近。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,生遂發寤如初,見家之僮僕,擁彗於庭,二客濯足於榻,斜日未隱於西垣,餘樽尚湛於東牖。夢中倏忽,若度一世矣。生感念嗟嘆,遂呼二客而語之,驚駭,因與生出外,尋槐下

當時的議論認為各種天象的出現是淳于棼奢侈得超越本分的反應,於是就撤銷了淳于棼的衛士,禁止淳于棼交遊,軟禁在家裡。淳于棼依仗著自己多年來鎮守南柯郡,沒有一點不良的政事,說出一些抱怨悖逆的話,悶悶不樂。國王也瞭解他的心思,因而詔命淳于棼說:“我們結成親屬二十多年,不幸小女兒短命而死,不能與你白頭偕老,實在令人悲痛哀傷,所以王后留下外孫子親自養育他們。”又對淳于棼說:“你離家已經很久了,可以暫時回家鄉去,看望一下親戚,幾個外孫留在這裡,你也不要掛念他們。三年以後,我會讓人去迎接你回來。”淳于棼說:“這裡就是我的家,怎麼還要回家呢?”國王笑著說:“你本來在人世間,家不在這裡。”淳于棼忽然覺得像是在昏睡,迷迷糊糊過了很長時間之後,才突然想起從前的事,於是流著淚請求回到人間。國王示意左右的人送淳于棼走,淳于棼拜了兩拜之後就走了。

此時又看見之前那兩個紫衣使者跟著他,走到大門之外,看見乘坐的車子很破舊,左右支使的人和車伕僕人,一個也沒有,心裡很感嘆奇怪。淳于棼上車走了大約幾裡地,又走出一個大城門,很像是從前從東邊來的路,山川原野,仍然像從前一樣。送他的兩個使者,一點威嚴的氣勢也沒有,淳于棼的心裡更加不痛快。淳于棼問使者說:“廣陵郡什麼時候能到?”兩個使者自顧唱著小曲,很久之後才回答說:“不一會就到了。”

不一會兒走出一個洞穴,看見自己家鄉里巷,與從前沒有什麼兩樣。淳于棼暗中悲傷起來,不覺流下淚來。兩個使者領著淳于棼下車,進入他家的大門,登上自己家的臺階,看見自己的身體躺在堂屋東面的走廊裡。淳于棼很吃驚害怕,不敢近前去。兩個使者於是大聲叫了幾聲淳于棼的姓名,淳于棼才突然醒來像原先一樣,看見家裡的僮僕,正拿著掃帚在庭前掃地,兩個客人坐在床榻上洗腳,斜射的陽光還未從西牆上消失,東窗下沒有喝完的酒還在那放著。夢中一會兒的時間,像活了一輩子。淳于棼感慨思考嘆息不已,就叫來兩個客人把夢中的事告訴了他們,他們也又驚又怕,便與淳于棼一起出去,尋找槐樹下的

穴。生指曰:“此即夢中所驚入處。”二客將謂狐狸木媚之所為祟,遂命僕伕荷斤斧,斷擁腫,折查枿,尋穴究源。旁可袤丈,有大穴,根洞然明朗,可容一榻,上有積土壤,以為城郭臺殿之狀,有蟻數斛,隱聚其中。中有小臺,其色若丹,二大蟻處之,素翼朱首,長可三寸,左右大蟻數十輔之,諸蟻不敢近。此其王矣,即槐安國都也。又窮一穴,直上南枝可四丈,宛轉方中,亦有土城小樓,群蟻亦處其中,即生所領南柯郡也。又一穴,西去二丈,磅礴空朽,嵌窞異狀,中有一腐龜殼,大如鬥,積雨浸潤,小草叢生,繁茂翳薈,掩映振殼,即生所獵靈龜山也。又窮一穴,東去丈餘,古根盤屈,若龍虺之狀,中有小土壤,高尺餘,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。追想前事,感嘆於懷,披閱窮跡,皆符所夢。不欲二客壞之,遽令掩塞如舊。是夕,風雨暴發。旦視其穴,遂失群蟻,莫知所去。故先言國有大恐,都邑遷徙,此其驗矣。復念檀蘿征伐之事,又請二客訪跡於外。宅東一里,有古涸澗,側有大檀樹一株,藤蘿擁織,上不見日,旁有小穴,亦有群蟻隱聚其間,檀蘿之國,豈非此耶!

嗟乎!蟻之靈異,猶不可窮,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?時生酒徒周弁、田子華,並居六合縣,不與生過從旬日矣。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,周生暴疾已逝,田子華亦寢疾

洞穴。淳于棼指著說:“這個就是我在夢中驚恐進去的地方。”兩個客人以為是狐狸精和樹妖作的怪,就讓僕人拿來斧頭,砍斷彎曲的枝幹,砍去斬斷後又重生的樹枝,尋找洞穴的源頭。周圍大約一丈方圓,有個大洞穴,根部通透明朗,能容下一張床,上面有堆積的土,做成城郭臺殿的樣子,好幾斛螞蟻,隱藏聚集在裡面。中間有個小臺,像是紅色的,兩個大螞蟻住在那裡,翅膀是白色的,頭是紅色的,長大約三寸,周圍有幾十只大螞蟻保護著他,其它螞蟻不敢靠近。這就是他們的國王,這裡也就是槐安國的國都。又挖掘了一個洞穴,直上南面的槐樹枝大約四丈,曲折宛轉,中間呈方形,也有用土堆成的城牆和小樓,一群螞蟻也住在裡面,這裡就是淳于棼鎮守的南柯郡。又有一個洞穴,在西邊差不多二丈遠,洞穴寬廣空曠,土洞的形狀很奇特,中間有一個腐爛了的烏龜殼,像鬥那麼大,在積雨的浸潤下,長滿了一叢叢小草,小草長得很茂盛,遮蔽著古舊的烏龜殼,這裡就是淳于棼打獵的靈龜山。又挖出一個洞穴,在東邊一丈多遠,古老的樹根盤旋彎曲著,像龍蛇一樣,中間一個小土堆,高一尺多,這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盤龍岡上的墳墓。淳于棼回想起夢中的事情,心裡十分感嘆,親自觀看追尋跡象,和夢中全都符合。他不想讓兩個客人毀壞它們,立即讓僕人們掩埋填塞像原來一樣。這天晚上,風雨突然大作。早晨起來去看那洞穴,所有螞蟻都失去了蹤跡,不知去了哪裡。所以先前說國家將要有大災難,都城要遷移,到這就驗證了。淳于棼又想起檀蘿國侵略的事,就請兩個客人到外面去尋訪蹤跡。發現住宅東面一里,有條古老的乾涸了的山澗,山澗邊上有一株大檀樹,藤和蘿糾纏交織,向上看不見太陽,旁邊有個小洞穴,也有一群螞蟻隱藏聚居在裡面,檀蘿國,難道不就是這裡嗎?

唉,螞蟻的神奇,尚且不能考究明白,更何況藏伏在山林之中那些大動物的變化呢?當時,淳于棼的酒友周弁和田子華,都住在六合縣,不和淳于棼來往已經十天了。淳于棼急忙派家僮快去問候他們,發現周生得了暴病已經去世了,田子華也得病躺

於床。生感南柯之浮虛,悟人世之倏忽,遂棲心道門,絕棄酒色。後三年,歲在丁丑,亦終於家,時年四十七,將符宿契之限矣。

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,自吳之洛,暫泊淮浦,偶覿淳于生棼,詢訪遺蹟。翻覆再三,事皆摭實,輒編錄成傳,以資好事。雖稽神語怪,事涉非經,而竊位著生,冀將為戒,後之君子,幸以南柯為偶然,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雲。

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:“貴極祿位,權傾國都。達人視此,蟻聚何殊。”出《異聞錄》。

在床上。淳于棼感慨南柯之事的縹緲空虛,領悟到人生的短暫,於是就一心修道,從此不喝酒也不接近女人。三年以後,是丁丑年,他也在家裡死去,當時年齡是四十七歲,符合從前約定的期限。

李公佐在貞元十八年秋天八月份時,從吳郡到洛陽,臨時停泊在淮河岸邊,偶然看見了淳于棼,就詢問訪求他遺留下來的事蹟。再三反覆地推敲,事情全都符合事實,就編寫抄錄成傳記,以供給好事人閱讀。雖然涉及神靈鬼怪,不符合經典的教誨,可是那些竊取官位而維持生活的人,希望這個故事能成為他的借鑑,後來的正人君子們,希望你們把南柯之事當作是偶然的事,不要拿名利地位在人世間炫耀驕傲了。

原華州參軍李肇作贊說:“官做到最高的等級,權力壓倒了京城裡所有的人。達觀的人看待這樣的事,跟聚集在一起的螞蟻有什麼區別。”出自《異聞錄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