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廣記 全12冊

卷第三百四十二 鬼二十七

獨孤穆  華州參軍 趙叔牙  賙濟川

獨孤穆

唐貞元中,河南獨孤穆者,客淮南。夜投大儀縣宿,未至十里餘,見一青衣乘馬,顏色頗麗。穆微以詞調之,青衣對答甚有風格。俄有車路北下道者,引之而去。穆遽謂曰:“曏者粗承顏色,謂可以終接周旋,何乃頓相舍乎?”青衣笑曰:“愧恥之意,誠亦不足。但娘子少年獨居,性甚嚴整,難以相許耳。”穆因問娘子姓氏及中外親族,青衣曰:“姓楊第六。”不答其他。

既而不覺行數裡,俄至一處,門館甚肅。青衣下馬入,久之乃出,延客就館曰:“自絕賓客,已數年矣。娘子以上客至,無所為辭。勿嫌疏漏也。”於是秉燭陳榻,衾褥備具。有頃,青衣出謂穆曰:“君非隋將獨孤盛之後乎?”穆乃自陳,是盛八代孫。青衣曰:“果如是,娘子與郎君乃有舊。”穆詢其故,青衣曰:“某賤人也,不知其由,娘子即當自出申達。”須臾設食,水陸畢備。食訖,青衣數十人前導曰:“縣主至。”見一女,年可十三四,姿色絕代。拜跪訖,就坐,

獨孤穆

唐德宗貞元年間,河南獨孤穆客居淮南。夜晚要到大儀縣投宿,走了未到十里餘,看見一乘馬的侍女,姿色很美麗。獨孤穆稍稍用話調戲她,侍女回答很有風格。一會兒,有一輛車從路北駛到道上,帶著她離去。獨孤穆於是對她說:“先前粗略地看到你的姿色,認為終究可以交往,為什麼要立刻離去呢?”侍女笑著說:“羞愧的想法,實在也不過分。只是娘子少年獨居,性情很嚴正,難以答應。”獨孤穆於是問娘子姓氏和家庭內外親屬,侍女說:“姓楊排行第六。”不回答其他事情。

不一會兒,不知不覺走了好幾裡,旋即到了一個處所,門館很莊嚴。侍女下馬入內,很久才出來,請客人入館說:“自從謝絕賓客,已好多年了。娘子認為是貴客到來,沒什麼可推辭的。不要嫌棄不周到之處。”於是拿著蠟燭佈置床鋪,被褥備辦齊全。不久,侍女出來對獨孤穆說:“你莫非是隋將獨孤盛的後代?”獨孤穆就自我陳述,是獨孤盛的第八代孫子。侍女說:“果然是這樣,娘子與你有舊交。”獨孤穆問其中原因,侍女說:“我是地位低下的人,不知道那緣由,娘子自然會自己說明。”片刻擺上飯食,山珍海味都很齊備。吃完飯,侍女幾十人在前引導說:“縣主到了。”看見一女子,年齡能有十三四歲,姿色可謂舉世無雙。拜跪完,就座,

謂穆曰:“莊居寂寞,久絕賓客,不意君子惠顧。然而與君有舊,不敢使婢僕言之,幸勿為笑。”穆曰:“羈旅之人,館穀是惠,豈意特賜相見,兼許敘故。且穆平生未離京洛,是以江淮親故,多不識之,幸盡言也。”縣主曰:“欲自陳敘,竊恐驚動長者。妾離人間,已二百年矣。君亦何從而識?”初穆聞其姓楊,自稱縣主,意已疑之,及聞此言,乃知是鬼,亦無所懼。縣主曰:“以君獨孤將軍之貴裔,世稟忠烈,故欲奉託,勿以幽冥見疑。”穆曰:“穆之先祖,為隋室將軍。縣主必以穆忝有祖風,欲相顧託,乃平生之樂聞也。有何疑焉?”縣主曰:“欲自宣洩,實增悲感。妾父齊王,隋帝第二子。隋室傾覆,妾之君父,同時遇害。大臣宿將,無不從逆,唯君先將軍,力拒逆黨。妾時年幼,常在左右,具見始末。及亂兵入宮,賊黨有欲相逼者,妾因辱罵之,遂為所害。”因悲不自勝。穆因問其當時人物及大業末事,大約多同隋史。

久之,命酒對飲。言多悲咽,為詩以贈穆曰:“江都昔喪亂,闕下多構兵。豺虎恣吞噬,戈幹日縱橫。逆徒自外至,半夜開重城。膏血浸宮殿,刀槍倚簷楹。今知從逆者,乃是公與卿。白刃汙黃屋,邦家遂因傾。疾風知勁草,世亂識忠臣。哀哀獨孤公,臨死乃結纓。天地既板蕩,雲雷時未亨。今者二百載,幽懷猶未平。山河風月古,陵寢露煙青。君子乘祖德,方垂忠烈名。華軒一會顧,土室以為榮。丈夫立志操,存沒感其情。求義若可託,誰能抱幽貞。”穆深嗟嘆,以為班婕妤所不及也。因問其平生製作,對曰:“妾本無才,但好讀古集。常見謝家姊妹及鮑氏諸女皆善屬文,私懷景慕。帝亦雅好文學,時時被命。當時薛道衡名高海內,妾每見其文,心頗鄙之。曏者情發於中,

對獨孤穆說:“在山莊里居住很寂寞,好久謝絕賓客,沒想到你今天光臨。然而與你有舊交,不敢讓婢僕說明,希望不被你笑話。”獨孤穆說:“作客他鄉的人,供給食宿這就夠優惠的,哪裡想到特意相見,又答應敘談故舊。再說我平生沒離開過京洛,因此江淮的親戚故交,大多不相識,希望詳盡說明。”縣主說:“想要親自陳說,私下裡擔心驚嚇著你。我離開人間,已經二百年了。你怎麼能認識我呢?”開始獨孤穆聽說她姓楊,自稱是縣主,心裡已經懷疑了,到聽了這些話,就知道是鬼,也沒怎麼害怕。縣主說:“因為你是獨孤將軍的後代,世代秉承忠烈,所以有事想要託付於你,不要因為幽冥兩隔,就有所疑慮。”獨孤穆說:“我的先祖,是隋王室的將軍。縣主必然因為我有祖輩的風尚,想託付於我,這是我平生的樂事。有什麼疑慮呢?”縣主又說:“我想要發洩心中的積鬱,那實在是增加悲哀和傷感。我父親是齊王,隋帝的二兒子。隋朝滅亡,我的父親同時遇害。大臣、宿將,沒有不順從逆黨的,只有你的父親獨孤將軍,奮力抵抗逆黨。我當時年幼,常常在他身邊,完全看見了事情的始末。等到叛軍闖入宮中,有賊黨要逼迫我,我便辱罵他們,於是被殺害。”於是不勝悲痛。獨孤穆趁機問她當時的人物和大業滅亡的事情,大致和隋史記載的相同。

過了一段時間,縣主令擺酒對飲。談話中不時悲傷哭泣,作了首詩贈給獨孤穆道:“江都昔喪亂,闕下多構兵。豺虎恣吞噬,戈幹日縱橫。逆徒自外至,半夜開重城。膏血浸宮殿,刀槍倚簷楹。今知從逆者,乃是公與卿。白刃汙黃屋,邦家遂因傾。疾風知勁草,世亂識忠臣。哀哀獨孤公,臨死乃結纓。天地既板蕩,雲雷時未亨。今者二百載,幽懷猶未平。山河風月古,陵寢露煙青。君子乘祖德,方垂忠烈名。華軒一會顧,土室以為榮。丈夫立志操,存沒感其情。求義若可託,誰能抱幽貞。”獨孤穆深深嘆息,認為班婕妤也趕不上她。就問她平生的創作,回答說:“我本來沒什麼才氣,只是喜歡讀些古集。常看見謝氏姐妹和鮑氏諸女都善於寫文章,心裡景仰羨慕。皇帝也雅好文學,常常受命。當時薛道衡名揚天下,我每看見他的文章,心裡很鄙視他。剛才情發於心中,

但直敘事耳,何足稱讚?”穆曰:“縣主才自天授,乃鄴中七子之流,道衡安足比擬?”穆遂賦詩以答之曰:“皇天昔降禍,隋室若綴旒。患難在雙闕,干戈連九州。出門皆凶豎,所向多逆謀。白日忽然暮,頹波不可收。望夷既結釁,宗社亦貽羞。溫室兵始合,宮闈血已流。憫哉吹簫子,悲啼下鳳樓。霜刃徒見逼,玉笄不可求。羅襦遺侍者,粉黛成仇讎。邦國已淪覆,餘生誓不留。英英將軍祖,獨以社禝憂。丹血濺黼扆,豐肌染戈矛。今來見禾黍,盡日悲宗周。玉樹已寂寞,泉臺千萬秋。感茲一顧重,願以死節酬。幽顯儻不昧,中焉契綢繆。”縣主吟諷數四,悲不自堪者久之。

逡巡,青衣數人皆持樂器,而有一人前白縣主曰:“言及舊事,但恐使人悲感,且獨郎新至,豈可終夜啼淚相對乎?某請充使,召來家娘子相伴。”縣主許之。既而謂穆曰:“此大將軍來護兒歌人,亦當時遇害,近在於此。”俄頃即至,甚有姿色,善言笑。因作樂,縱飲甚歡。來氏歌數曲,穆唯記其一曰:“平陽縣中樹,久作廣陵塵。不意阿郎至,黃泉重見春。”良久曰:“妾與縣主居此二百餘年,豈期今日忽有佳禮?”縣主曰:“本以獨孤公忠烈之家,願一相見,欲豁幽憤耳,豈可以塵土之質,厚誣君子?”穆因吟縣主詩落句雲:“求義若可託,誰能抱幽貞。”縣主微笑曰:“亦大強記。”穆因以歌諷之曰:“金閨久無主,羅袂坐生塵。願作吹簫伴,同為騎鳳人。”縣主亦以歌答曰:“朱軒下長路,青草啟孤墳。猶勝陽臺上,空看朝暮雲。”來氏曰:“曩日蕭皇后欲以縣主配後兄子,正見江都之亂,其事遂寢。獨孤冠冕盛族,忠烈之家,今日相對,正為嘉耦。”穆問縣主所封何邑,縣主雲:“兒以仁壽四年生於京師,時駕幸仁壽宮,因名壽兒。明年,太子即位,封清河縣主。上幸江都宮,徙封

只是平鋪直敘自己的經歷罷了,哪裡值得稱讚?”獨孤穆說:“縣主的才能是天授給的,是鄴中七子一類的,薛道衡怎麼能和你比擬呢?”獨孤穆於是賦詩而答謝她道:“皇天昔降禍,隋室若綴旒。患難在雙闕,干戈連九州。出門皆凶豎,所向多逆謀。白日忽然暮,頹波不可收。望夷既結釁,宗社亦貽羞。溫室兵始合,宮闈血已流。憫哉吹簫子,悲啼下鳳樓。霜刃徒見逼,玉笄不可求。羅襦遺侍者,粉黛成仇讎。邦國已淪覆,餘生誓不留。英英將軍祖,獨以社禝憂。丹血濺黼扆,豐肌染戈矛。今來見禾黍,盡日悲宗周。玉樹已寂寞,泉臺千萬秋。感茲一顧重,願以死節酬。幽顯儻不昧,中焉契綢繆。”縣主吟誦多遍,悲痛得不能忍受了很久。

過了一陣子,幾個穿青衣的侍女,手裡都拿著樂器,有一人上前勸慰縣主說:“說起舊事,恐怕只能使人感到悲傷,況且獨孤郎新到,怎麼能整夜啼哭灑淚相對呢?我願充當使者,招來家娘子相伴。”縣主答應了她。然後對獨孤穆說:“這人是大將軍來護兒的歌人,也是當時遇害,就住在附近。”來氏頃刻就到了,很有姿色,善於說笑。於是鼓樂齊奏,大家舉杯暢飲,很是歡樂。來氏唱了幾支曲子,獨孤穆只記住其中一曲:“平陽縣中樹,久作廣陵塵。不意阿郎至,黃泉重見春。”過了很久說:“我和縣主在這兒住了二百多年,哪裡想到今天忽然有好禮?”縣主說:“本來因為獨孤公是忠烈之家,願意與他相見,要疏散一下幽怨憤恨之事,怎能以庸俗之軀,厚損於君子呢?”獨孤穆於是吟詠縣主末尾兩句詩道:“求義若可託,誰能抱幽貞。”縣主微笑道:“真是好記性。”獨孤穆於是用詩歌暗示道:“金閨久無主,羅袂坐生塵。願作吹簫伴,同為騎鳳人。”縣主也用詩歌答道:“朱軒下長路,青草啟孤墳。猶勝陽臺上,空看朝暮雲。”來氏說:“從前蕭皇后想把縣主許配給皇后哥哥的兒子,正遇上江都的叛亂,那事就擱置了。獨孤是仕宦盛族,忠烈人家,今天相遇,可算是佳偶。”獨孤穆問縣主所封何地,縣主說:“我於仁壽四年生於京城,當時皇帝到仁壽宮,因此叫壽兒。第二年,太子即位,封為清河縣主。皇上到江都宮,改封

臨淄縣主。特為皇后所愛,常在宮內。”來曰:“夜已深矣,獨孤郎宜且成禮,某當奉候於東閣,伺曉拜賀。”於是群婢戲謔,皆若人間之儀。

既入臥內,但覺其氣奄然,其身頗冷。頃之,泣謂穆曰:“殂謝之人,久為塵灰。幸將奉事巾櫛,死且不朽。”於是復召來氏,飲宴如初。因問穆曰:“承君今適江都,何日當回?有以奉託可乎?”穆曰:“死且不顧,其他有何不可乎!”縣主曰:“帝既改葬,妾獨居此,今為惡王墓所擾,欲聘妾為姬。妾以帝王之家,義不為凶鬼所辱。本願相見,正為此耳。君將適江南,路出其墓下,以妾之故,必為其所困。道士王善交書符於淮南市,能制鬼神。君若求之,即免矣。”又曰:“妾居此亦終不安,君江南迴日,能挈我俱去,葬我洛陽北阪上,得與君相近。永有依託,生成之惠也。”穆皆許諾,曰:“遷葬之禮,乃穆家事矣。”酒酣,倚穆而歌曰:“露草芊芊,頹塋未遷。自我居此,於今幾年。與君先祖,疇昔恩波。死生契闊,忽此相過。誰謂佳期,尋當別離。俟君之北,攜手同歸。”因下淚沾巾。來氏亦泣語穆曰:“獨孤郎勿負縣主厚意。”穆因以歌答曰:“伊彼維陽,在天一方。驅馬悠悠,忽來異鄉。情通幽顯,獲此相見。義感疇昔,言存繾綣。清江桂州,可以遨遊。惟子之故,不遑淹留。”縣主泣謝穆曰:“一辱佳貺,永以為好。”

須臾,天將明,縣主涕泣,穆亦相對而泣。凡在坐者,穆皆與辭訣。既出門,回顧無所見,地平坦,亦無墳墓之象。穆意恍惚,良久乃定,因徙柳樹一株以志之。家人索穆頗甚,忽復。數日,穆乃入淮南市,果遇王善交於市,遂獲一符。既至惡王墓下,為旋風所撲三四,穆因出符示之,

臨淄縣主。只因被皇后喜愛,常在宮內。”來氏說:“夜已深了,獨孤郎應該姑且完成婚禮,我當在東閣等候,到天亮再向你們朝拜祝賀。”於是眾奴婢鬧起洞房來,都像人間的禮儀。

進入臥室後,獨孤穆只覺得縣主的氣息若有若無,身體很涼。一會兒,縣主哭著對獨孤穆說:“死亡的人,時間久了就變成塵灰。有幸做了你的妻室,死了也不會腐朽。”便又召來氏,飲宴如初。於是問獨孤穆說:“承蒙你今天來江都,什麼時候回去?有件事拜託你可以嗎?”獨孤穆說:“死都不顧惜,其他的事有什麼不可以的呢!”縣主說:“皇上已改葬,我單獨住在這,現在被惡王墓所騷擾,想娶我做姬妾。我因出身帝王之家,道義上不能被凶鬼所侮辱。我與你相見的本意,正是為了這件事。你將要到江都去,路過他的墓下,因為我的原因,一定被他所困擾。道士王善交在淮南市寫符,能制止鬼神。你如果求他,就可免禍。”又說:“我住在這裡也是終究不安心,你從江南迴來的時候,能夠帶我一起離去,把我葬在洛陽的北坡上,能和你鄰近。永遠有個依靠,是讓我再生的恩惠。”獨孤穆都答應了,說:“遷葬的禮事,是我家的事。”喝到盡興處,縣主靠著獨孤穆而歌道:“露草芊芊,頹塋未遷。自我居此,於今幾年。與君先祖,疇昔恩波。死生契闊,忽此相過。誰謂佳期,尋當別離。俟君之北,攜手同歸。”於是滴下淚水沾溼了手巾。來氏也哭著跟獨孤穆說:“獨孤郎不要辜負了縣主的深情厚誼。”獨孤穆於是用詩歌回答說:“伊彼維陽,在天一方。驅馬悠悠,忽來異鄉。情通幽顯,獲此相見。義感疇昔,言存繾綣。清江桂州,可以遨遊。惟子之故,不遑淹流。”縣主哭著謝別獨孤穆說:“承蒙你的恩賜,永遠結為同好。”

一會兒,天要亮了,縣主哭泣,獨孤穆也相對哭泣。所有在座的,獨孤穆都和他們一一道別。出門後,回頭看,什麼也看不到了,地勢平坦,也沒有墳墓的跡象。獨孤穆精神恍惚,良久才定下神,於是移植過來一棵柳樹做下標記。家裡人焦急地找他,他忽然又回來了。幾天後,他來到淮南市,果然遇見了王善交,於是要到一個符。他到了惡王墓下,被旋風撲了幾次,就拿出符讓他看,

乃止。

先是穆頗不信鬼神之事,及縣主言,無不明曉,穆乃深嘆訝,亦私為所親者言之。時年正月,自江南迴,發其地數尺,得骸骨一具,以衣衾斂之。穆以其死時草草,葬必有闕,既至洛陽,大具威儀,親為祝文以祭之,葬於安善門外。其夜,獨宿於村墅,縣主復至,謂穆曰:“遷神之德,萬古不忘。幽滯之人,分不及此者久矣。幸君惠存舊好,使我永得安宅。道途之間,所不奉見者,以君見我腐穢,恐致嫌惡耳。”穆睹其車輿導從,悉光赫於當時。縣主亦指之曰:“皆君之賜也。歲至己卯,當遂相見。”其夕因宿穆所,至明乃去。穆既為數千裡遷葬,復倡言其事,凡穆之故舊親戚無不畢知。

貞元十五年,歲在己卯,穆晨起將出,忽見數車至其家,謂穆曰:“縣主有命。”穆曰:“相見之期至乎?”其夕暴亡,遂合葬於楊氏。出《異聞錄》。

華州參軍

華州柳參軍,名族之子。寡慾早孤,無兄弟。罷官,於長安閒遊。上巳日,曲江見一車子,飾以金碧,半立淺水之中。後簾徐褰,見摻手如玉,指畫令摘芙蕖。女之容色絕代,斜睨柳生良久。柳生鞭馬從之,即見車子入永崇裡。柳生訪其姓崔氏,女亦有母,有青衣,字輕紅。柳生不甚貧,多方賂輕紅,竟不之受。

他日,崔氏母有疾,其兄執金吾王,因候其妹,且告之,請為子納焉。崔氏不樂,其母不敢違兄之命。女曰:“願嫁得

才停止。

以前獨孤穆很不信鬼神之事,等到縣主所說的都一一明晰起來,獨孤穆才深感驚歎,也私下裡講給了親友聽。這年正月,獨孤穆從江南迴來,挖地數尺,挖得骸骨一具,用衣被裝殮她。獨孤穆想,她死的時候草草地安葬,裝殮一定有不足,到了洛陽後,準備了完備的禮儀,親自寫祝文來祭祀她,把她安葬在安善門外。那天夜裡,獨孤穆獨自住在村莊別墅,縣主又來了,對他說:“遷我神魄的恩德,萬古不忘。陰間滯留的人,沒有享受這種厚待已很久了。幸虧你沒忘舊好,使我永遠得到安穩的住宅。道途之間,不與你相見的原因,是怕你見到我腐爛穢氣,招致嫌棄厭惡。”獨孤穆看到她的車輦和引導隨從,都光彩顯赫於當時。縣主就指著那些說:“都是你賜給的。到了己卯年,我們終究會相見。”那天晚上縣主就住在獨孤穆的處所,到天明才離開。獨孤穆已經為她到幾千裡外遷葬,又四處宣揚這件事情,凡是獨孤穆的朋友親戚沒有不知道的。

貞元十五年,正是己卯年,獨孤穆早晨起來將要外出,忽然看見幾輛車到了他家,對獨孤穆說:“縣主有命。”獨孤穆說:“相見的日期到了?”晚上暴病身亡,就同楊氏合葬了。出自《異聞錄》。

華州參軍

華州的柳參軍,是名門望族的後代。慾望淡薄而早年喪父,沒有哥哥弟弟。罷官後,在長安閒遊。上巳日,在曲江看見一輛車子,鑲金嵌玉,半停在淺水裡。後簾慢慢地揭開,露出一隻纖美像白玉的手,指划著讓人摘芙蕖。女子的容貌絕代,斜眼看了柳生很久。柳生策馬跟隨她,就看見車子駛入永崇裡。柳生打聽她姓崔,她還有母親,有婢女,名字叫輕紅。柳生不很窮,多方賄賂輕紅,輕紅始終不接受。

有一天,崔氏的母親生了病,崔母的哥哥王氏任執金吾官,借問候自己的妹妹的機會,跟她說,要為自己的兒子娶崔氏。崔氏不高興,她的母親不敢違背哥哥的命令。崔氏說:“希望能夠嫁給

前時柳生足矣。必不允,某與外兄終恐不生全。”其母念女之深,乃命輕紅於薦福寺僧道省院達意。柳生為輕紅所誘,又悅輕紅,輕紅大怒曰:“君性正粗,奈何小娘子如此待於君。某一微賤,便忘前好,欲保歲寒,其可得乎?某且以足下事白小娘子。”柳生再拜,謝不敏然。始曰:“夫人惜小娘子情切,今小娘子不樂適王家,夫人是以偷成婚約。君可三兩日內就禮事。”柳生極喜,自備數百千財禮,期內結婚。後五日,柳挈妻與輕紅於金城裡居。

及旬月外,金吾到永崇,其母王氏泣雲:“某夫亡,子女孤獨,被侄不待禮會,強竊女去矣。兄豈無教訓之道?”金吾大怒,歸笞其子數十。密令捕訪,彌年無獲。無何,王氏殂,柳生挈妻與輕紅自金城裡赴喪。金吾之子既見,遂告父,父擒柳生。生雲:“某於外姑王氏處納采娶妻,非越禮私誘也。家人大小皆熟知之。”王氏既歿,無所明,遂訟於官。公斷王家先下財禮,合歸王家。金吾子常悅慕表妹,亦不怨前橫也。

經數年,輕紅竟潔己處焉。金吾又亡,移其宅於崇義裡。崔氏不樂事外兄,乃使輕紅訪柳生所在,時柳生尚居金城裡。崔氏又使輕紅與柳生為期,兼賚看圃豎,令積糞堆與宅垣齊,崔氏女遂與輕紅躡之,同詣柳生。柳生驚喜,又不出城,只遷群賢裡。後本夫終尋崔氏女,知群賢裡住,復興訟奪之。王生情深,崔氏萬途求免,託以體孕,又不責而納焉。柳生長流江陵。二年,崔氏女與輕紅相繼而歿,王生送喪,哀慟之禮至矣。輕紅亦葬於崔氏墳側。

前時見到的柳生就滿足了。一定不答應的話,我與表兄最終恐怕不能保全性命。”她的母親非常顧念自己的女兒,就讓輕紅到薦福寺僧道省院轉告崔氏的心意。柳生被輕紅誘惑,又取悅輕紅,輕紅大怒道:“你的品性確實粗俗,奈何小娘子如此待你。我一個微賤的人,就讓你忘了前好,要保住長情,那是可能的嗎?我將把你的事告訴小娘子。”柳生拜了又拜,謝罪說自己糊塗。輕紅這才說:“夫人憐惜小娘子情真意切,現在小娘子不願意嫁王家,夫人因此要偷偷地完成婚約,你可在三兩日內完成婚禮。”柳生非常高興,自己準備了幾百千的彩禮,在約定的時間裡成了婚。結婚後五天,柳生攜帶妻子和輕紅住到了金城裡。

到了一個月後,執金吾到永崇裡,崔氏的母親王氏哭著說:“我丈夫去世,子女孤單,遭受侄兒的無禮相待,強行竊取女兒離去。哥哥難道沒有教訓他的方法?”執金吾大怒,回去鞭打他的兒子幾十下。密令追捕查訪,一年也沒有捕獲。不久,王氏去世,柳生攜帶妻子和輕紅從金城裡前來奔喪。執金吾的兒子看見後,於是告訴了他的父親,執金吾擒住柳生。柳生說:“我在岳母王氏處納采娶妻,不是越禮私自誘騙,家裡人老少都是熟知此事的。”王氏已死,無人證明,於是訴訟到了官府。官府斷定王家先下了財禮,應歸王家。執金吾的兒子一直喜歡愛慕表妹,也不怨恨先前發生的事。

過了幾年,輕紅始終潔身自好。執金吾又死了,王家搬到崇義裡。崔氏不樂意侍奉表兄,就讓輕紅尋訪柳生所在,這時柳生還住在金城裡。崔氏又讓輕紅和柳生約定時間,同時賞賜看園子的童僕,讓他積糞堆與院牆一樣高。崔氏就和輕紅踏著糞堆翻牆出去,一起去找柳生。柳生又驚又喜,又沒出城,只是搬遷到群賢裡。後來本夫終於尋到崔氏,知道在群賢里居住,又告狀奪回來。王生一往情深,崔氏多方祈求解除婚約,以身體懷孕進行推託,王生又不責備而寬容了她。柳生順江漂流到江陵。過了二年,崔氏和輕紅相繼死去,王生送葬,哀傷悲慟達到極點。輕紅也葬在了崔氏的墳旁。

柳生江陵閒居,春二月,繁花滿庭,追念崔氏女,凝想形影,且不知存亡。忽聞扣門甚急,俄見輕紅抱妝奩而進,乃曰:“小娘子且至。”聞似車馬之聲,比崔氏女入門,更無他見。柳生與崔氏女敘契闊,悲歡之甚。問其由,則曰:“某已與王生訣,自此可以同穴矣。人生意專,必果夙願。”因言曰:“某少習樂,箜篌中頗有功。”柳生即時買箜篌,調弄絕妙。二年間,可謂盡平生矣。

無何,王生舊使蒼頭過柳生之門,見輕紅驚,不知其然。又疑人有相似者,未敢遽言。問閭里,又云流人柳參軍,彌怪。更伺之,輕紅亦知是王生家人,因具言於柳生,匿之。王生蒼頭卻還城,具以其事言於王生。王生聞之,命駕千里而來。既至柳生之門,於隙窺之,正見柳生坦腹於臨軒榻上,崔氏女新妝,輕紅捧鏡於其側,崔氏勻鉛黃未竟。王生門外極叫,輕紅鏡墜地,有聲如磬。崔氏與王生無憾,遂入。柳生驚,亦待如賓禮。俄又失崔氏所在。柳生與王生從容言事,二人相看不喻,大異之。相與造長安,發崔氏所葬驗之,即江陵所施鉛黃如新,衣服肌肉,且無損敗,輕紅亦然。柳與王相誓,卻葬之。二人入終南山訪道,遂不返焉。出《乾 子》。

趙叔牙

貞元十四年戊寅夏五月旱,徐州散將趙叔牙移入新宅。夜中,有物窗外動搖窗紙聲。問之,其物自稱是鬼:“吳時劉得言,窟宅在公床下,往來稍難。公為我移出,城南臺雨山下有雙大樹,是我妻墓,墓東埋之,後必相報。”叔牙

柳生在江陵閒住,初春二月,繁花滿院,思念崔氏,凝思苦想她的形影,又不知道她是生是死。忽然聽到急促的叩門聲,一會兒看見輕紅抱著妝奩進來,還說:“小娘子將要到了。”聽到像有車馬的聲音,等到崔氏進門,再沒有見到別人。柳生和崔氏敘談闊別之情,悲傷歡樂達到極點。問她緣由,就說:“我已與王生訣別,從此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。人生心意專一,夙願一定能實現。”於是又說道:“我年少就學習樂器,對箜篌很有功夫。”柳生當即買了箜篌,崔氏彈奏得非常好。兩年間,可以稱得上盡了平生的歡樂。

不久,王生家的一箇舊家奴路過柳生家門口,看見輕紅很吃驚,不知道她為何還活著。又懷疑人有相似的,未敢立刻上前去問。打聽閭里,又說有個外來人柳參軍,更加奇怪了。再去探察,輕紅也知道是王生的家奴,於是全都告訴了柳生,柳生將她們藏了起來。王生的家奴回到城裡,把這事全都告訴了王生。王生聽了,令駕車千里尋來。到了柳生門前,從縫隙往裡窺視,正看見柳生坦腹躺在靠窗的榻上,崔氏正著新妝,輕紅捧鏡在她身邊,崔氏勻抹鉛黃未完。王生在門外極力喊叫,輕紅手中鏡子掉到地上,聲音像擊磬一樣。崔氏與王生沒有怨恨,於是闖了進來。柳生吃驚,也以賓禮招待了他。一會兒崔氏不見了。柳生與王生慢慢地聊起這件事,二人相看,不能明白怎麼回事,非常奇怪。一起到長安,挖掘崔氏墓葬驗證,那在江陵所施用的鉛黃如新,衣服肌肉尚無損壞腐敗,輕紅也是這樣。柳生與王生互相發誓不再留念紅塵,重新埋葬了她們。二人進入終南山訪道求仙,就再也沒有返回來。出自《乾 子》。

趙叔牙

唐德宗貞元十四年戊寅初夏五月,天下大旱,徐州散將趙叔牙搬入新宅。夜裡聽到有一個東西在窗外動搖窗紙的聲音。問他,那個東西自稱是鬼,說:“我是東吳時期的劉得言,我的墓穴在你的床下,出入有些困難。你把我移出來,城南臺雨山下有兩棵大樹,是我妻子的墳墓,在墓東埋葬我,以後一定報答你。”趙叔牙

明旦出城,視之信。即日掘床下,深三尺,得骸骨,如其言葬之。其夜,鬼來言謝,曰:“今時旱,不出三日有雨。公且告長史。”叔牙至明通狀,請祈雨,期三日雨足。節度使司空張建封許之,給其所須,叔牙於石佛山設壇。至三日,且無雨,當截耳,城中觀者數千人。時與寇鄰,建封以為詐妄有謀,晚衙杖殺之。昏時大雨,即令致祭,補男為散騎。時人以為事君當誠實,今趙叔牙隱鬼所報雨至之期,故自當死耳。出《祥異記》。

賙濟川

賙濟川,汝南人,有別墅在揚州之西。兄弟數人俱好學。嘗一夜講授罷,可三更,各就榻將寐。忽聞窗外有格格之聲,久而不已。濟川於窗間窺之,乃一白骨小兒也,於庭中東西南北趨走。始則叉手,俄而擺臂,格格者,骨節相磨之聲也。濟川呼兄弟共覘之。良久,其弟巨川厲聲呵之,一聲小兒跳上階,再聲入門,三聲即欲上床。巨川元呵罵轉急。小兒曰:“阿母與兒乳。”巨川以掌擊之,隨掌墮地,舉即在床矣,騰趠之捷若猿玃。家人聞之意有非,遂持刀棒而至。小兒又曰:“阿母與兒乳。”家人以棒擊之,其中也,小兒節節解散如星,而復聚者數四。又曰:“阿母與兒乳。”家人以布囊盛之,提出,遠猶求乳。出郭四五里,擲一枯井。明夜又至,手擎布囊,拋擲跳躍自得。家人輩擁得,又以布囊,如前法盛之,以索括囊,懸巨石而沉諸河。欲負趨出,於囊中仍雲:“還同昨夜客耳。”餘日又來,左手攜囊,右手執斷索,趨馳戲弄如前。家人先備大木,鑿空其中,

第二天出城,看了確實那樣。當天挖掘床下,挖了三尺深,挖得骸骨,按著他說的埋葬了。那天夜裡,鬼來道謝說:“現時大旱,不出三天就有雨。你可以告訴長史。”趙叔牙到天明向上通報,請求祈雨,約定三天期限雨下足。節度使司空張建封答應了他,提供給他所必要的東西,趙叔牙在石佛山設祭壇。到了三天,還沒下雨,到了截止時間,城裡觀看的有幾千人。當時與盜寇鄰近,張建封認為趙叔牙是欺騙虛妄另有圖謀,晚上在衙門裡用棍杖打死了他。天黑時下了大雨,就令人祭奠他,補他兒子做了散騎。當時人認為事奉君上應當誠實,現在趙叔牙隱瞞鬼所報下雨的時間,所以自己應該死去。出自《祥異記》。

賙濟川

賙濟川是汝南人,在揚州的西邊有座別墅。他們兄弟幾人都很好學。曾有一天晚上聽完講授,大約三更天,各自躺在床上將要睡覺。忽然聽到窗外有“格格”的聲音,很久不停。賙濟川從窗縫往外看,是一個白骨小孩,在院子裡東西南北地奔跑。開始叉手,一會兒又擺臂,格格聲是骨節相摩擦的聲音。賙濟川招呼兄弟們一起看。過了很久,他的弟弟周巨川厲聲呵斥小孩,第一聲小孩跳上臺階,第二聲進了門,第三聲就要上床。周巨川原先的呵罵聲越來越急。小孩說:“阿母給我奶吃。”周巨川用手掌打他,隨著手掌落下小孩掉到地上,抬起手掌就跳到床上,跳躍敏捷像猿猴。家人聽說認為非同小可,於是拿著刀棒而來。小孩又說:“阿母給我奶吃。”家人用棍棒打他,那打中的,小孩的骨頭一節一節地散開像流星,接著又聚集起來多次。還說:“阿母給我奶吃。”家人用布袋裝上他,提出很遠時他還要奶。出城四五里,投到一個枯井裡。第二天夜裡又來了,手擎著布袋,拋擲跳躍自覺得意。家人們抓住他,又用布袋像先前的辦法裝上他,用繩子束緊袋口,捆上大石頭沉他到河裡。要揹他走時,他在袋中仍然說:“還同昨夜一樣來做客。”幾日又來,左手拿著口袋,右手拿著斷繩,奔跑戲弄像從前一樣。家人先準備了個大木頭,其中鑿空,

如鼓撲,擁小兒於內,以大鐵葉冒其兩端而釘之,然後 一鐵,懸巨石,流之大江。負欲趨出,雲:“謝以棺槨相送。”自是更不復來,時貞元十七年。出《祥異記》。

像個鼓撲,把小孩裝在裡面,用大鐵片覆蓋兩頭,又用釘子釘上,然後用一把鐵鎖鎖上,捆上大石頭,放到大江裡。揹著要走的時候,小孩說:“感謝用棺槨相送。”從此再沒有回來,時間是唐德宗貞元十七年。出自《祥異記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