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廣記 全12冊
卷第三百九 神十九
蔣 琛 張遵言
蔣 琛
霅人蔣琛,精熟二經,常教授於鄉里。每秋冬,於霅溪太湖中流,設網罟以給食,常獲巨龜,以其質狀殊異,乃顧而言曰:“雖入餘且之網,俾免刳腸之患。既在四靈之列,得無愧於鄙叟乎?”乃釋之。龜及中流,凡返顧六七。後歲餘,一夕風雨晦冥。聞波間洶洶聲,則前之龜扣舷人立而言曰:“今夕太湖霅溪松江神境會,川瀆諸長,亦聞應召。開筵解榻,密邇漁舟。以足下淹滯此地,持網且久,纖鱗細介,苦於數網。脫禍之輩,常懷怨心。恐水族乘便,得肆胸臆。昔日恩遇,常貯愨誠,由斯而來,冀答萬一。能退咫尺以遠害乎?”琛曰:“諾。”遂於安流中,纜舟以伺焉。
未頃,有龜鼉魚鱉,不可勝計,周匝二里餘,蹙波為城,遏浪為地。闢三門,垣通衢,異怪千餘。皆人質螭首,
蔣 琛
湖南霅縣人蔣琛,精通詩經書經,曾經在鄉里教書。每到秋冬之際,就在霅溪太湖中流,張網打魚用來餬口。有一次,他曾捕到一隻大龜,因為這大龜長得很特殊,就回頭看著它說:“雖然你進了我的漁網,但我免了你被烹煮開膛之苦。既然你是四靈之一,能對我這個窮老頭有點什麼報答嗎?”就釋放了它。大龜遊向湖中,一共回頭看了六七次。一年多後,有一天晚上湖面上風雨大作。只聽見湖中波濤洶湧,是之前那隻大龜扣著蔣琛的船舷,像人似的站著說:“今晚太湖神、霅溪神和松江神聚會,很多江河的首領,也聞訊前來參加。到時他們開筵席擺床榻,怕會貼近你的漁船。因為您長年在這裡打漁,捕了不少魚鱉蝦蟹。就是那些從你網中逃脫的,也對你心懷怨恨。恐怕水族們會乘機報復你以發洩對你的仇怨。過去你對我的恩德,我常懷著誠懇報恩之心,所以特來通知你,希望報恩於萬一。你能退得不離這麼近以遠離傷害嗎?”蔣琛說:“我知道了。”就把船停在一個僻靜的灣子裡,把船繫好等著。
不一會兒,就見到不可勝數的龜鼉魚鱉,在水面二里寬的範圍內圍成一個圈,聚攏波濤變成了城,遏止水浪露出平地。開闢三個門,城裡有四通八達的街道,有成千的水族怪物。都長著人的身子龍的頭,
執戈戟,列行伍,守衛如有所待。續有蛟蜃數十,東西馳來,乃噓氣為樓臺,為瓊宮珠殿,為歌筵舞席,為座榻裀褥,頃刻畢備。其尊罍器皿玩用之物,皆非人世所有。又有神魚數百,吐火珠,引甲士百餘輩,擁青衣黑冠者,由霅溪南津而出。復見水獸亦數百,銜耀,引鐵騎二百餘,擁朱衣赤冠者,自太湖中流而來。至城門,下馬交拜,溪神曰:“一不展覿,五紀於茲,雖魚雁不絕,而笑言久曠。勤企盛德,衷腸惄然。”湖神曰:“我心亦如之。”揖讓次,有老蛟前唱曰:“安流王上馬。”於是二神立候焉。則有衣虎豹之衣,朱其額,青其足,執蠟炬,引旌旗戈甲之卒,凡千餘,擁紫衣朱冠者,自松江西泒而至。二神迎於門,設禮甚謹。
敘暄涼竟,江神曰:“此去有將為宰執者北渡,而神貌未揚,行李甚艱。恐神不識不知,事須帖屏翳收風,馮夷息浪。斯亦上帝素命,禮宜躬親。候吾子清塵,得免舉罰否。然竊於水濱拉得範相國來,足以補其尤矣。”乃有披褐者,仗劍而前,溪湖神曰:“欽奉實久。”範君曰:“涼德未泯,吳人懷恩,立祠於江 ,春秋設薄祀。為村醪所困,遂為江公驅來。唐突盛筵,益增慚慄。”於是揖讓入門。
既即席,則有老蛟前唱曰:“湘王去城二里。”俄聞 闐車馬聲,則有綠衣玄冠者,氣貌甚偉,驅殿亦百餘。既升階,與三神相見。曰:“適輒與汨羅屈副使俱來。”乃有服飾
手持戈戟,整整齊齊地列著隊,守衛著像在等待什麼。接著又有幾十個蛟龍和大蛤蜊,從東西兩方游來。它們吐出的氣變為樓臺,變為瓊宮珠殿,變為歌舞宴席,變為座榻褥墊,這些都只在片刻間就準備好了。宮殿裡陳設的尊罍器皿玩用之物,都是人間所沒有的。又有幾百個神魚,吐著火珠,引領一百多士兵,簇擁著一個穿青衣戴黑帽的大王,從霅溪南河口湧了過來。又見幾百個水獸,嘴裡叼著閃耀的燈,引導著二百多鐵騎,簇擁著一位穿紅衣戴紅帽的大王,從太湖中流趕來。到了城門,兩個大王下馬互拜,溪神說:“咱們互相不見面轉眼一百五十年了,雖然書信不斷,卻不能聊天說笑。我希望領略您的盛德,心裡常感空曠寂寞。”湖神說:“我的心意也和你一樣啊!”兩個人正作揖謙讓,只聽一個老蛟在遠處喊道:“安流王已經上馬了!”於是溪、湖二神恭敬地站著等候。這時就有一個神人穿著虎豹皮衣,額頭赤紅,雙腳青黑,手裡舉著蠟燭,引導持旌旗帶戈甲的士兵,共一千多名,擁著一位紫衣紅帽的大王,從松江西面來到城前。溪神和湖神在城門口十分恭敬地迎接,禮儀十分周到。
寒暄過後,松江神說:“這裡也有一位將要當宰相的人要渡江北去。他神貌不揚,行旅不順。恐怕各位神仙不認識他,還須寫帖讓風神屏翳收風,河神馮夷息浪。其實這也是奉上天之命,我應該親自辦,但我想各位都是德高望重的,不會因沒有我護送而難為他吧?但我私自在水邊把范蠡相國拉來參加咱們的聚會,就算是補償我的失禮吧。”這時就有一個身穿短褐的人,接劍走上前來,溪湖神說:“對範相國我是欽佩很久了。”范蠡說:“我由於生前有微德,江南人感恩,為我在江邊立了祠,經常以酒肉供奉我,我被村酒所困,就被松江神拉來了。唐突參加這樣的盛筵,更增加了我的羞愧惶恐。”於是互相揖讓一番進了門。
入席後,就聽見老蛟在前面喊道:“湘王離城還有二里遠的路程。”很快就聽見隆隆車馬聲,有一位穿綠衣戴黑帽的人,氣宇軒昂,帶著幾百個隨從走進來了。上了臺階後,和三位神相見,說:“剛才是和汨羅江屈副使一同來的。”就見有衣服
與容貌慘悴者,傴僂而進。方即席,範相笑謂屈原曰:“被放逐之臣,負波濤之困,讒痕謗跡,骨銷未滅,何慘面目?”更獵其杯盤。屈原曰:“湘江之孤魂,魚腹之餘肉,焉敢將喉舌酬對相國乎?然無聞穿七札之箭,不射籠中之鳥;刜洪鐘之劍,不 几上之肉。且足下亡吳霸越,功成身退,逍遙於五湖之上,輝煥於萬古之後。故鄙夫竊仰重德盛名,不敢以常意奉待。何今日戲謔於綺席,恃意氣於放臣?則何異射病鳥於籠中,
腐肉於几上?竊於君子惜金鏃與利刃也。”於是湘神動色,命酒罰範君。
君將飲,有女樂數十輩,皆執所習於舞筵。有俳優揚言曰:“皤皤美女,唱《公無渡河歌》。”其詞曰:“濁波揚揚兮凝曉霧,公無渡河兮公竟渡。風號水激兮呼不聞,提衣看入兮中流去。浪排衣兮隨步沒,沉屍深入兮蛟螭窟。蛟螭盡醉兮君血幹,推出黃沙兮泛君骨。當時君死兮妾何適,遂就波瀾兮合魂魄。願持精衛銜石心,窮取河源塞泉脈。”歌竟,俳優復揚言:“謝秋娘舞《採桑曲》。”凡十餘疊,曲韻哀怨。
舞未竟,外有宣言:“申徒先生從河上來,徐處士與鴟夷君自海濱至。”乃隨導而入。江溪湘湖,禮接甚厚。屈大夫曰:“子非蹈甕抱石抉眼之徒與?”對曰:“然。”屈曰:“餘得朋矣。”於是朱弦雅張,清管徐奏。酌瑤觥,飛玉觴。陸海珍味,靡不臻極。舞竟,俳優又揚言:“曹娥唱《怨江波》。”凡五疊,琛所記者唯三。其詞雲:“悲風淅淅兮波綿綿,蘆花萬里兮凝蒼煙。虯螭窟宅兮淵且玄,排波疊浪兮沉我天。所覆不全兮身寧全,溢眸恨血兮徒漣漣。誓將柔
破舊與面容憔悴的人,傴僂著身子走進來。剛入席,範相國就笑對屈原說:“你這個被朝廷放逐的臣子,受波濤吞沒的困境,是不是那些讒言誹謗的痕跡,深入骨髓還沒洗淨,才這麼悲愁嗎?”說著還把屈原面前的杯盤搶了過來。屈原說:“我一個湘江的孤魂,被魚蝦吃剩下的身子,怎敢和你這高貴的相國爭辯呢?然而你難道沒聽過能穿透七層鍇甲的箭,不射籠中的小鳥;能劈開大鐘的劍,不會用來切桌上的肉。範相國你生前滅了吳國使越國成了霸主,功成身退,活著時逍遙在江湖上,死後為萬世傳頌。所以我素來敬仰你范蠡的功德和盛名,不敢用平常的心意對待。為何今天你卻在這樣隆重的宴會上當眾嘲笑我這個被誣陷放逐的人,這和用利箭射籠中的病鳥,用寶劍切桌上的爛肉,有什麼不同?我真替你可惜你那利箭和快刀啊!”一番話說得湘神也動容了,就命罰范蠡喝酒。
範相國剛要喝酒,有幾十個舞女,都拿著擅長的樂器來到舞筵。有一位演滑稽雜戲的藝人高聲說:“皤皤美女,唱《公無渡河歌》。”歌詞說:“濁波揚揚兮凝曉霧,公無渡河兮公竟渡。風號水激兮呼不聞,提衣看入兮中流去。浪排衣兮隨步沒,沉屍深入兮蛟螭窟。蛟螭盡醉兮君血幹,推出黃沙兮泛君骨。當時君死兮妾何適,遂就波瀾兮合魂魄。願持精衛銜石心,窮取河源塞泉脈。”歌畢,俳優又報說:“現在請謝秋娘舞《採桑曲》。”《採桑曲》共十餘疊,曲韻十分哀怨。
舞還沒結束,外面又有人報告說:“申徒狄先生從河上來,徐處士與鴟夷君從海上來了。”他們被引進宮殿,江、溪、湘、湖四神,對這三位禮遇十分優厚。屈原說:“你就是進到甕裡抱著石頭挖掉眼睛的人吧?”申徒狄回答說:“是。”屈原說:“我終於今天有知音朋友了。”於是朱弦雅張,清管徐奏。酌瑤觥,飛玉觴。山珍海味,無不豐盛異常。謝秋娘舞完後,俳優又高聲說:“現在由曹娥唱《怨江波》。”共五疊,蔣琛只記下三疊。歌詞是:“悲風淅淅兮波綿綿,蘆花萬里兮凝蒼煙。虯螭窟宅兮淵且玄,排波疊浪兮沉我天。所覆不全兮身寧全,溢眸恨血兮徒漣漣。誓將柔
荑抉鋸牙之啄,空水府而藏其腥涎。青娥翠黛兮沉江壖,碧雲斜月兮空嬋娟。吞聲飲恨兮語無力,徒揚哀怨兮登歌筵。”歌竟,四座為之慘容。
江神把酒,太湖神起舞作歌曰:“白露 兮西風高,碧波萬里兮翻洪濤。莫言天下至柔者,載舟覆舟皆我曹。”江神傾杯,起舞作歌曰:“君不見,夜來渡口擁千艘,中載萬姓之脂膏。當樓船泛泛於疊浪,恨珠貝又輕於鴻毛。又不見,潮來津亭維一舠,中有一士青其袍。赴宰邑之良日,任波吼而風號。是知溺名溺利者,不免為水府之腥臊。”湘王持杯,霅溪神歌曰:“山勢縈迴水脈分,水光山色翠連雲。四時盡入詩人詠,役殺吳興柳使君。”酒至溪神,湘王歌曰:“渺渺煙波接九嶷,幾人經此泣江籬。年年綠水青山色,不改重華南狩時。”
於是範相國獻《境會夜宴詩》曰:“浪闊波澄秋氣涼,沉沉水殿夜初長。自憐休退五湖客,何幸追陪百谷王。香嫋碧雲飄几席,觥飛白玉灩椒漿。酒酣獨泛扁舟去,笑入琴高不死鄉。”徐衍處士獻《境會夜宴並簡範詩》曰:“珠光龍耀火燑燑,夜接朝雲宴渚宮。鳳管清吹悽極浦,朱弦閒奏冷秋空。論心幸遇同歸友,揣分慚無輔佐功。雲雨各飛真境後,不堪波上起悲風。”
屈大夫左持杯,右擊盤。朗朗作歌曰:“鳳騫騫以降瑞兮,患山雞之雜飛。玉溫溫以呈器兮,因碔砆之爭輝。當侯門之四闢兮,墐嘉謨之重扉。既瑞器而無庸兮,宜昏暗之相微。徒刳石以為舟兮,顧沿流而志違。將刻木而作羽兮,與超騰之理非。矜孑孑於空闊兮,靡群援之可依。血淋淋而滂流兮,顧江魚之腹而將歸。西風蕭蕭兮湘水悠悠,白芷芳歇兮江籬秋。日晼晼兮川雲收,棹四起兮悲風幽。羈魂汩沒兮,我名永浮。碧波雖涸兮,厥譽長流。向使甘言順行於曩昔,豈今日居君王之座頭?是知貪名徇祿而隨世磨滅者,雖正寢而死兮,無得與吾儔。當鼎足
荑抉鋸牙之啄,空水府而藏其腥涎。青娥翠黛兮沉江壖,碧雲斜月兮空嬋娟。吞聲飲恨兮語無力,徒揚哀怨兮登歌筵。”曹娥唱完,座上的人們都為之哀傷難過。
這時江神舉酒,太湖神起舞作歌道:“白露 兮西風高,碧波萬里兮翻洪濤。莫言天下至柔者,載舟覆舟皆我曹。”這時江神幹了一杯,起舞作歌道:“君不見,夜來渡口擁千艘,中載萬姓之脂膏。當樓船泛泛於疊浪,恨珠貝又輕於鴻毛。又不見,潮來津亭維一舠,中有一士青其袍。赴宰邑之良日,任波吼而風號。是知溺名溺利者,不免為水府之腥臊。”接著湘王持杯,霅溪神歌唱道:“山勢縈迴水脈分,水光山色翠連雲。四時盡入詩人詠,役殺吳興柳使君。”酒傳到溪神,湘王歌唱道:“渺渺煙波接九嶷,幾人經此泣江籬。年年綠水青山色,不改重華南狩時。”
接著範相國獻《境會夜宴詩》說:“浪闊波澄秋氣涼,沉沉水殿夜初長。自憐休退五湖客,何幸追陪百谷王。香嫋碧雲飄几席,觥飛白玉灩椒漿。酒酣獨泛扁舟去,笑入琴高不死鄉。”徐衍處士獻《境會夜宴並簡範詩》說:“珠光龍耀火燑燑,夜接朝雲宴渚宮。鳳管清吹悽極浦,朱弦閒奏冷秋空。論心幸遇同歸友,揣分慚無輔佐功。雲雨各飛真境後,不堪波上起悲風。”
這時屈原大夫左手舉杯,右手擊盤,聲音朗朗作歌道:“鳳騫騫以降瑞兮,患山雞之雜飛。玉溫溫以呈器兮,因碔砆之爭輝。當侯門之四闢兮,墐嘉謨之重扉。既瑞器而無庸兮,宜昏暗之相微。徒刳石以為舟兮,顧沿流而志違。將刻木而作羽兮,與超騰之理非。矜孑孑於空闊兮,靡群援之可依。血淋淋而滂流兮,顧江魚之腹而將歸。西風蕭蕭兮湘水悠悠,白芷芳歇兮江籬秋。日晼晼兮川雲收,棹四起兮悲風幽。羈魂汩沒兮,我名永浮。碧波雖涸兮,厥譽長流。向使甘言順行於曩昔,豈今日居君王之座頭?是知貪名徇祿而隨世磨滅者,雖正寢而死兮,無得與吾儔。當鼎足
之嘉會兮,獲周旋於君侯。雕盤玉豆兮羅珍羞,金卮瓊斝兮方獻酬。敢寫心兮歌一曲,無誚餘持杯以淹留。”
申屠先生獻《境會夜宴詩》曰:“行殿秋未晚,水宮風初涼。誰言此中夜,得接朝宗行。靈鼉振鼕鼕,神龍耀煌煌。紅樓壓波起,翠幄連雲張。玉簫冷吟秋,瑤瑟清含商。賢臻江湖叟,貴列川瀆王。諒予衰俗人,無能振頹綱。分辭皆亂世,樂寐蛟螭鄉。棲遲幽島間,幾見波成桑。爾來盡流俗,難與傾壺觴。今日登華筵,稍覺神揚揚。方歡滄浪侶,遽恐白日光。海人瑞錦前,豈敢言文章?聊歌靈境會,此會誠難忘。”
鴟夷君銜杯作歌曰:“雲集大野兮血波洶洶,玄黃交戰兮吳無全壟。既霸業之將墜,宜嘉謨之不從。國步顛蹶兮吾道遘凶。處鴟夷之大困,入淵泉之九重。上帝愍餘之非辜兮,俾大江鼓怒其冤蹤。所以鞭浪山而疾驅波嶽,亦粗足展餘拂鬱之心胸。當靈境之良宴兮,謬尊俎之相容。擊簫鼓兮撞歌鐘,吳謳趙舞兮歡未極。遽軍城曉鼓之鼕鼕,願保上善之柔德,何行樂之地兮難相逢。”
歌終,霅郡城樓早鼓絕,洞庭山寺晨鐘鳴,而飄風勃興,玄雲四起,波間車馬音猶合沓。頃之,無所見。曙色既分,巨龜復延首於中流。顧眄琛而去。出《集異記》。
張遵言
南陽張遵言,求名下第,塗次商山山館。中夜晦黑,因起廳堂督芻秣,見東牆下一物,凝白耀人。使僕者視之,乃一白犬,大如貓,須睫爪牙皆如玉,毛彩清潤,悅懌可愛。遵言憐愛之,目為捷飛,言駿奔之甚於飛也。常與之俱,初令僕人張志誠袖之,每飲飼,則未嘗不持目前。時或飲食不快,
之嘉會兮,獲周旋於君侯。雕盤玉豆兮羅珍羞,金卮瓊斝兮方獻酬。敢寫心兮歌一曲,無誚餘持杯以淹留。”
這時申屠先生獻《境會夜宴詩》說:“行殿秋未晚,水宮風初涼。誰言此中夜,得接朝宗行。靈鼉振鼕鼕,神龍耀煌煌。紅樓壓波起,翠幄連雲張。玉簫冷吟秋,瑤瑟清含商。賢臻江湖叟,貴列川瀆王。諒予衰俗人,無能振頹綱。分辭皆亂世,樂寐蛟螭鄉。棲遲幽島間,幾見波成桑。爾來盡流俗,難與傾壺觴。今日登華筵,稍覺神揚揚。方歡滄浪侶,遽恐白日光。海人瑞錦前,豈敢言文章?聊歌靈境會,此會誠難忘。”
鴟夷君這時也喝了一杯作歌道:“雲集大野兮血波洶洶,玄黃交戰兮吳無全壟。既霸業之將墜,宜嘉謨之不從。國步顛蹶兮吾道遘凶。處鴟夷之大困,入淵泉之九重。上帝愍餘之非辜兮,俾大江鼓怒其冤蹤。所以鞭浪山而疾驅波嶽,亦粗足展餘拂鬱之心胸。當靈境之良宴兮,謬尊俎之相容。擊簫鼓兮撞歌鐘,吳謳趙舞兮歡未極。遽軍城曉鼓之鼕鼕,願保上善之柔德,何行樂之地兮難相逢。”
唱完這首歌,霅郡城樓的早鼓已敲完,洞庭山寺廟裡的晨鐘響了。這時風聲陣陣,黑雲四起,水波間還能隱約聽到車馬聲雜合在一起。片刻後,就什麼都看不見了。天將明時,那隻大龜又從中流伸出頭來,看了看蔣琛就離開了。出自《集異記》。
張遵言
南陽張遵言,趕考沒有考中,回鄉途中住在商山山館。半夜時天很黑,張遵言便起來到廳堂檢查馬的草料。看見東牆下有個東西,白亮得耀眼。叫僕人去看,是一隻白色的狗,像貓那樣大,鬍鬚睫毛和爪子牙齒都像白玉,色彩光潔,十分可愛。遵言十分喜歡它,給它起名叫“捷飛”,是說這狗跑起來比飛還快。他常常和這白狗在一起,起初讓僕人張志誠裝在袖子裡帶著。每次餵它吃喝,都要把那白狗放到面前。如果狗不愛吃東西,
則必伺其嗜而啖之。苟或不足,寧遵言輟味,不令捷飛之不足也。一年餘,志誠袖行,意以懈怠,由是遵言每行,自袖之。飲食轉加精愛,夜則同寢,晝則同處,首尾四年。
後遵言因行於梁山路,日將夕,天且陰,未至所詣,而風雨驟來。遵言與僕等隱大樹下,於時昏晦,默無所睹。忽失捷飛所在,遵言驚歎,命志誠等分頭搜討,未獲次。忽見一人,衣白衣,長八尺餘,形狀可愛。遵言豁然如月中立,各得辨色。問白衣人何許來,何姓氏,白衣人曰:“我姓蘇,第四。”謂遵言曰:“我已知子姓字矣。君知捷飛去處否?則我是也。君今災厄合死,我緣愛君恩深,四年已來,能活我至於盡力輟味,曾無毫釐悔恨,我今誓脫子厄。然須損十餘人命耳。”言訖,遂乘遵言馬而行,遵言步以從之。
可十里許,遙見一冢上有三四人,衣白衣冠,人長丈餘,手持弓箭,形狀瑰偉。見蘇四郎,俯僂迎趨而拜,拜訖,莫敢仰視。四郎問何故相見,白衣人曰:“奉大王帖,追張遵言秀才。”言訖,偷目盜視遵言。遵言恐,欲踣地。四郎曰:“不得無禮,我與遵言往還,君等須與我且去。”四人憂恚啼泣,而四郎謂遵言曰:“勿憂懼,此輩亦不能戾吾。”更行十里,又見夜叉輩六七人,皆持兵器,銅頭鐵額,狀貌可憎惡,跳梁企躑,進退獰暴。遙見四郎,戢毒慄立,惕伏戰悚而拜。四郎喝問曰:“作何來?”夜叉等霽獰毒為戚施之顏,肘行而前曰:“奉大王帖,專取張遵言秀才。”
就一定等它想吃的時候再來餵它。如果飯食不夠了,寧肯自己不吃,也不讓捷飛的食物不夠吃。一年多了,志誠一直放袖子裡帶著出行,好像有點懈怠了,因此張遵言每次出行,就自己放在袖子裡。在飲食上變得更加精心,夜裡和狗同睡,白天和狗同處,整整四年過去了。
後來張遵言因事走在去梁山的路上,天色將晚,而且越來越陰,仍然沒到目的地,又忽然颳風下雨。張遵言和僕人等躲在大樹下避雨。當時天昏地暗,什麼也看不見。忽然發現捷飛不見了。遵言驚歎,就讓志誠等分頭去找,沒有找到。忽然看見一個人,穿著白衣,有八尺多高,長得英俊可愛。遵言當時就覺得好像在月亮下站著,什麼都看得很清楚。就問白衣人從哪兒來,姓什麼,白衣人說:“我姓蘇,排行第四。”又對遵言說:“我已經知道你的姓名了。你知道捷飛去哪裡了嗎?我就是啊。你現在有必死的災難,我因愛你恩情深厚,四年以來,你能夠養著我,甚至都捨出自己的飯食來餵我,而且沒有一絲一毫後悔,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救你逃脫大難,然而須損害十多人的生命。”說完,就騎上遵言的馬走了,遵言步行跟在後面。
走了大約十里地,遠遠看見一個墳上有三四個人,穿白衣戴帽子,個個都有一丈多高,手持弓箭,形貌魁偉。見到蘇四郎後,低頭曲背快步迎拜。拜完,沒有人敢仰視他。四郎問他們有什麼事相見,白衣人說:“奉大王的帖子,捉拿秀才張遵言。”說完,還不住地偷看張遵言。遵言非常害怕,差點跌倒在地上。蘇四郎說:“不許無禮!我與遵言有交情,你們快給我走開!”四個白衣人憂慮啼哭起來,四郎對遵言說:“不要擔心,這些人也不敢把我怎麼樣。”又走了十里,又看見六七個像夜叉的傢伙,都拿著兵器,個個銅頭鐵額,樣貌十分令人憎惡,他們蹬踢跳躍,動作凶暴。遠遠看見蘇四郎後,他們立刻收斂起惡毒規規矩矩地站住,然後戰戰兢兢地向四郎叩拜。四郎喝問道:“你們幹什麼來了?”夜叉們立刻收起猙獰的面孔,換上一副老實可憐的表情,以肘前行爬到四郎跟前說:“我們奉大王的命令,專門來抓張遵言秀才。”
偷目盜視之狀如初。四郎曰:“遵言我之故人,取固不可也。”夜叉等一時叩地流血而言曰:“在前白衣者四人,為取遵言不到,大王已各使決鐵杖五百,死者活者尚未分。四郎今不與去,某等盡死。伏乞哀其性命,暫遣遵言往。”四郎大怒,叱夜叉,夜叉等辟易,崩倒者數十步外,流血跳迸,涕淚又言。四郎曰:“小鬼等敢爾,不然,且急死。”夜叉等啼泣喑嗚而去。四郎又謂遵言曰:“此數輩甚難與語,今既去,則奉為之事成矣。”行七八里,見兵仗等五十餘人,形神則常人耳,又列拜於四郎前。四郎曰:“何故來?”對答如夜叉等。又言曰:“前者夜叉牛叔良等七人,為追張遵言不到,盡以付法。某等惶懼,不知四郎有何術,救得某等全生。”四郎曰:“第隨我來,或希冀耳。”凡五十人,言可者半。
須臾,至大烏頭門。又行數裡,見城堞甚嚴。有一人具軍容,走馬而前。傳王言曰:“四郎遠到,某為所主有限,法不得迎拜於路。請且於南館小休,即當邀迓。”入館未安,信使相繼而召,兼屈張秀才。俄而從行,宮室欄署,皆真王者也。入門,見王披袞垂旒,迎四郎而拜,四郎酬拜,禮甚輕易,言詞唯唯而已。大王盡禮,前揖四郎升階,四郎亦微揖而上。回謂遵言曰:“地主之分,不可不邇。”王曰:“前殿淺陋,非四郎所宴處。”又揖四郎。凡過殿者三,每殿中皆有陳設盤榻食具供帳之備。至四重殿中方坐,所食之物及器皿,非人間所有。
然後都賊眉鼠眼地偷看張遵言,像之前的情景一樣。四郎說:“張遵言是我的朋友,抓他當然不行!”夜叉等立刻用頭撞地,叩得頭破血流說:“剛才那四個白衣人,因為沒有抓到張遵言,大王已下令每人挨五百鐵棍,現在不知他們是死是活。現在四郎不讓我們把張遵言帶走,我們是非死不可了。請您救救我們的性命,暫時讓我們把張遵言帶走吧。”四郎大怒,把夜叉們痛斥了一頓,夜叉們嚇得退避,崩倒在幾十步外,但仍然淌著血流著淚跳著蹦著不斷請求。四郎說:“小鬼竟敢如此大膽,再不滾開,我叫你們立刻都死!”夜叉們又哭又號地離開了。四郎又對遵言說:“這些傢伙們很難說通,現在他們既然離開,我要做的事情就算成了。”又走了七八里,見手執兵器的五十多個人,形貌神色和平常人長得一樣,又列隊拜在四郎面前,四郎問:“你們來做什麼?”他們的回答和夜叉一樣。又說:“前面的夜叉牛叔良等七個人,因為沒有抓到張遵言,都被法辦了。我們非常害怕,不知四郎你有什麼法術,能救我們活命。”四郎說:“你們跟著我,也許有希望。”那五十個人,有一半覺得可以跟著走。
過了一會兒,到了一個大烏頭門。又走了幾裡,見城樓上戒備森嚴。有一個兵卒打扮的人,跑馬來到四郎面前。傳達大王的話說:“四郎遠到,我應該出城去迎接四郎,但因為我的權力有限,按規定不能到路上迎拜。先請四郎在南館休息片刻,我會立刻去迎接您。”四郎剛到南館還沒安頓好,大王派的信使就跟著來請,並且請張遵言也一同去。一會兒他們就一同前往,見宮殿樓閣,和人間真正的王一樣華貴。進了宮門,見大王披著袞衣、帽子上垂著流蘇,迎接四郎拜見,四郎答拜,行禮很隨便,言詞間只是唯唯而已。大王行完禮,向前揖請四郎升階,四郎也稍微拜了下就隨著走上去。回頭小聲對遵言說:“主人的情分,不能不接受。”大王說:“前殿太簡陋,不是宴請四郎的地方。”又揖請四郎,一共走過了三個大殿,每個殿都陳設盤榻食具供帳等物。到了第四個大殿裡,才坐下,所吃的東西和用的器具,都不是人間所有的。
食訖,王揖四郎上夜明樓。樓上四角柱,盡飾明珠,其光如晝。命酒具樂,飲數巡,王謂四郎曰:“有佐酒者,欲命之。”四郎曰:“有何不可。”女樂七八人,飲酒者十餘人,皆神仙間容貌妝飾耳。王與四郎各衣便服,談笑亦鄰於人間少年。有頃,四郎戲一美人,美人正色不接。四郎又戲之,美人怒曰:“我是劉根妻,不為奉上元夫人處分,焉涉於此,君子何容易乎?中間許長史,於雲林王夫人會上輕言,某已贈語杜蘭香姊妹。至多微言,猶不敢掉謔,君何容易歟?”四郎怒,以酒卮擊牙盤一聲,其柱上明珠,轂轂而落,暝然無所睹。
遵言良久懵而復醒,元在樹下,與四郎及鞍馬同處。四郎曰:“君已過厄矣,與君便別。”遵言曰:“某受生成之恩已極矣。都不知四郎之由,以歸感戴之所。又某之一生,更有何所賴耶?”四郎曰:“吾不能言。汝但於商州龍興寺東廊縫衲老僧處問之,可知也。”言畢,騰空而去。天已向曙,遵言遂整轡適商州,果有龍興寺。見縫衲老僧,遂禮拜。初甚拒遵言,遵言求之不已,老僧夜深乃言曰:“君子苦求,吾焉可不應?蘇四郎者,乃是太白星精也;大王者,仙府之謫官也,今居於此。”遵言以他事問老僧,老僧竟不對,曰:“吾今已離此矣。”即命遵言歸,明辰尋之,已不知其處所矣。出《博異記》。
吃完了飯,大王又請四郎登上夜明樓。樓上四角柱子上,都裝飾著明珠,光亮如同白天。大王安排了酒宴音樂,酒過幾巡後,大王對四郎說:“有助酒的人,想命他們上來不知可以嗎?”四郎說:“有什麼不可以呢。”這時來了女樂七八人,飲酒者十多人,都像是神仙的容貌和妝飾。大王和四郎各自換上了便服,在一起說話談笑,好像是在人間的兩個少年。過了一會兒,四郎和一個美女調笑,那美女態度很嚴肅,不理四郎。四郎又進一步調戲她,那美人發怒說:“我是劉根的妻子,如果不是受上元夫人的處置,怎麼會到這裡?你為什麼這麼輕浮呢?宴會上曾經有位許長史,在雲林王夫人的宴會上口出輕薄之言。我已經對杜蘭香講了這事。他至多不過是口出薄言,而不敢過於無禮,四郎怎麼可以這樣輕狂無禮呢?”四郎大怒,用酒杯使勁敲了一下盤子,震得柱子上的明珠,撲撲地落了下來,頓時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了。
過了很久,張遵言好像大夢初醒,原來自己還在那棵避雨的樹下,四郎和那匹馬也都在跟前。四郎說:“你已經逃出了大難,咱倆該分別了。”遵言說:“我接受你這樣大的恩惠,也不知道你在哪裡,以便今後對你有一點報答。我這一生,又有誰可以依靠呢?”四郎說:“我不能說出我所在的地方。你到商州龍興寺東廊下縫補僧衣的和尚一問,就知道了。”說完,騰空而去。這時天色微明,遵言就駕車到了商州,果真有個龍興寺。找到那位補僧衣的和尚,就上前拜見。起初和尚堅決拒絕對遵言說,後來遵言哀求不已,老和尚才在夜深人靜時對遵言說,“既然你這樣苦苦求我,我怎麼能不告訴你呢?蘇四郎,就是太白星精;大王,是仙界貶下來的官,現在住在我們這一方。”遵言再問老和尚別的事,老和尚終究不再回應,說:“我現在已經離開這裡了。”老和尚就讓遵言快回去,第二天遵言再去找他,老和尚已不知去向。出自《博異記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