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第五十七課 初為人妻

婚姻對於愛情，有人說是墳墓，有人說是昇華，還有人說婚後兩年是婚姻的危険期......

才結婚的時候，我看著自已的新家，看著書櫃裡一排排的書。有些是熟悉的，那是從大學到工作我自己買起來的；有些是不熟悉的，那是丈夫從他的書櫃裡搬過來的。休假的那幾天，我獨自坐在自已的家裡，感到不習慣。我不習慣的，是一個新的角色：從女兒到了妻子。

小時候我好希望變成一個男孩！那時我想，如果我是個男孩，必定像孫悟空一樣，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。只是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結婚，做一個人的妻子。

"妻子＂這個詞，在中學和大學，我總感到離自已很遠。當宿舍裡熄了燈，同屋便各自在枕頭上發表議論。現在想起來．那是學生生活中最愉快的時刻了。月光從開著的窗戶外邊灑了進來，月光裡的夜空就像是未來的日子。我們中文系的女生宿舍便談論婚姻對於女性有什麼影零，談論中國婦女的解放道路，談論年輕女知識份子與男子的平等……我常常只是聽著，很激動，有時也發表幾句很幼稚的議論，比我大的同學就說：＂少年不識愁滋味。＂

暑假回家，到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家裡玩，聽他驕傲地說出一句，＂女孩上大學是為了找一個好丈夫，做一個好妻子＂，我立即甩門而去。從此看見他，只當見到一個不認識的人。我想，也許只戀愛不結婚是最好的生活道路。要不然，如何獨立，如何不受中國婦女傳統的賢妻良母的老路？

但｀｀愛情＂終於向我走來了。在那些戀愛的日子裡，早上我去上班，頭上的天總是藍藍的，路邊的樹總是綠綠的，多麼美好的日子！甚至我相信這是對我以前做過什麼好事的報答。緊接著，＂結婚＂也走來了。等到我在自己的家裡獨自看著書架上一排排的書本時，才醍悟過來，真正危險的時刻開始了。

丈夫工作一天回來，看到我在炒菜，他稱讚說：＂真是我的好妻子！＂說完就開始吃飯。他哪裡知道結婚以前我從來沒有做過飯菜。他喜歡饅頭，我喜歡米飯。他看到飯桌上的饅頭，又說：＂真是我的好妻子！＂吃著飯，我想，也許這就是他的大丈夫主義，我一輩子只好跟著他吃饅頭了。想到這裡，心裡有一點難過。吃完飯，丈夫說：＂你很聰明，不要滿足於上班下班，安安穩穩地過日子。你可以寫作。＂但我好像什麼也沒聽見，只是聞著滿屋子的花生油味，反反覆覆地想著家庭中的男女平等問題。

有一天，丈夫說大學裡的朋友們要聚會。他走了以後，我在家等啊等啊，開著的窗戶外漸漸安靜下來了，別人家的電視早關上了，他還沒回來。我慢慢地從焦急到委屈，終於憤怒是來。大家都出去吧！我換好衣服，關上大門走到街上。街上沒有人，公共汽車站也一個人都沒有。我在街上走了一圈，又回到家門口，我想好了，丈夫一定會焦急地抓住我的手問：＂到哪兒去了？這麼晚出去，你碰見壞人怎麼辮？你出了事我怎麼辨？我怎麼向你父母交代？＂我就冷冷地說：＂大家都有會朋友的自由＂可是，我打開家門，丈夫並沒回家。

第二天，有一個編輯來向我約稿，電話打到父母家裡，是媽媽接的。奶奶打電話給我，說：＂你不要丟了自己拼命建立起來的事業。你才25歲。＂

我心裡很亂，下班回到家，餓著肚子寫柬西，不時生氣地看一眼廚房，想，男女平等，今天該丈夫做飯了。

丈夫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來了，走進房裡，驚訝池問＂你生病了？怎麼還沒做飯？＂我說：＂我是沒做飯，我要寫文章。"為了男女平等，當時我真有點兒要跟丈夫大吵一架的想法。丈夫只是看了我一眼，放下公文包，走進廚房，做起飯來。一會兒，丈夫輕聲地叫我：＂可以吃飯了。＂

吃完不是我做的飯，我一點也沒有＂平等＂了的感覺，心裡像有什麼東西堵著，尤其看到丈夫忙了一天還在看書，看到他皺著眉頭在不停地追求。燈光照出了他一天的辛苦，也照出他內心沒有因為辛苦而熄滅或用完的熱情。我心裡有一種溫暖的東西像燈光一樣瀰漫開來。我明白我現在的感覺便是＂平等＂。當一個妻子深深地愛著自己丈夫，當她以溫柔的感情去體貼自己的丈夫，她在精神上就＂平等＂了。這裡充滿著溫柔的愛，這就是世界上所有平等中最好的一種。

（原文作者：陳丹燕，本文稍有刪節。）